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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瑞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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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墨怀里抱着一盆将洗的衣衫,从未曾点灯的茅屋里走出来。凉风习习,拂面而过,眼前山坡上的松海随风掀起波浪,发出沙沙响声,她的目光在黑暗中逡巡着。直到夜风渐渐停驻,四下里恢复宁静,她才吸吸鼻子,清清喉咙,提步沿着砂石小路,往山崖边走去。

    崖壁上挂着一帘水流平缓的山涧,涧水之下,溪流斗折蛇行。子墨来到上游,把木盆放在脚畔,曲膝在岸上蹲跪下来。白日赤地的余热已经尽数散去了,借着月色望出去,可以看见山崖左右峰峦拱列,一座完整的皇陵閟宫就坐落在山下。时值炎炎夏日,大部分殿宇都被苍松翠柏遮蔽了,唯有哑巴院前的城门略高一筹,这一座门楼顶上覆盖着金黄的瓦片,在月光之下如龙鳞般闪烁着细微的光芒。子墨收回目光,欠身捧了把流水洗脸。

    抬起头时,恰有一阵山风袭来,凉爽极了。她用袖子蹭掉睫上的水珠,仰头望着当空星宿发怔。

    “在想什么?”山涧下的没水桥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子墨收回目光,寻着声音望过去,云层游移,皎白的月光洒下来,刘承泽仿佛是天外的仙人似的,踱过没水桥,朝这边走来。

    “忽然想起离开京畿府邸前的那夜,南云讲了一则后龙这一带的传闻。”子墨收回目光,把木盆浸入流水中。

    她的大部分衣裳都留在京畿了,那些衣裳有的材质是泛着亮光的缎子,有的绣品是苏州的绣娘绣了半载而成的,于山野来说,是不相宜的料子,甚难打理,因离京匆忙,她只能问南云借了两身土布褂子,来回换着穿。

    “什么传说?怎么未曾听你提起过。”刘承泽走过碎石浅滩,蹲下身,在潺潺流水的叮咚声里局促不安地嗫嚅。

    流水灌入木盆里,衫子随水势游动,子墨手脚麻利地把木盆端平放到岸上,答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坊间口口相传,之所以选这昌瑞山一带修建皇陵,是因为一方天空面朝金星,仰头可见五行相生,乃天地相朝之象,是绝妙的所在。”

    刘承泽对此并无兴趣,淡淡应了一声:“不过是敬畏权利之人凭空杜撰出来的,没什么意思。为君者错信奸佞,身后即便有奢靡的陵寝,也不会留下圣名。”他自父亲刘卓鼎参奏噶礼未成,反被圣君抄家流放之后,便对当今圣上颇有非议。

    子墨听他这样说,只能一笑而过:“传说罢了。”

    刘承泽也觉得有些唐突,于是换了个话题问她:“绿营巡山的将士们怎么耽搁了这样久才下山?”

    子墨颇为歉疚地说:“是我不好,留他们品尝了槐花酿,害你在山间游荡许久。”

    刘承泽舒了一口气:“无妨,我还以为他们查到了些什么。”顿了顿,神神秘秘地说:“不过,我并没有在山间游荡,倒是在山下耽搁了一会儿。”

    子墨了悟轻笑:“我竟没想到你下山去了。”

    “你看这是什么?”刘承泽边说边把手掌慢慢摊开,一支银簪子静静躺在他削瘦的掌心里。

    “簪子?”子墨捋起袖子,一面揉搓衣裳一面迟疑地问,“你身上银钱一贯很少,如何买得起簪子?”边说边朝刘承泽腰间绑着的苍蓝束带上寻去。果然,他素日悬在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刘承泽避开子墨质问的目光,朝清浅山涧望去,正待思索如何解释,一个毫无声息的生灵忽然冲破山涧,恰似一支满弓射出的流箭,朝他们二人袭来。

    子墨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双手抱头,在地上缩成一团。

    刘承泽应声抬起手臂,替她护住头顶,在她身侧轻笑了一声,宽慰道:“在山上住了这一载,你竟还是害怕。”那东西不是箭,也并没有撞到他们,不过是一只乌黑的仙鼠。

    听他这样说,子墨心里忽然禁不住有些酸楚。往日的刘承泽又何尝不是养尊处优、侍从成群,起初他也害怕这“飞鼠”,不过一载光阴,他却是什么都不怕了。她想,惧怕也是一种福气,譬如她自己至今还能惧怕仙鼠,不过是因为刘承泽为了纵容她的恐惧而克服了自己的。世间磨难数不胜数,能有个非亲非故的人这样待她,也不枉她当初离家的决定。

    子墨想要抬头看看刘承泽,不巧却在这一瞬瞥见迎面另外两只仙鼠朝她猛冲过来。她觉得飞鼠应当是贴着她的头皮掠过去的,于是又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

    刘承泽趁机将手中的簪子从她的万千发丝中穿过,佩在了她的发髻上。他借着月色端详子墨片刻,道:“我的眼光果然不错,你戴上这簪子,好看极了。”

    虽然天色黑暗,但那一丝月光还是太亮了,子墨觉得刘承泽一定能看见她面颊上的绯红,二人虽然在山中隐居一载,但彼此恪守礼节,这一抹绯红太过扭捏造作了。于是,她连忙从刘承泽身边挪开,只听刘承泽这时迟疑道:“子墨,我有一事要对你说……”

    她心中小鹿乱撞,生怕刘承泽说出一些她听不得的深情话儿来,于是连忙打断道:“……我也有一事要说!虽然今日你方才下过山,但我明日还是要下山一趟。”她稍稍欠身,借着月色,悄悄地看溪水中自己的倒影,虽看不清那簪子的模样,但却能看得见它正散发着银亮的幽光。

    “……你要下山做什么?”刘承泽问。

    “绿营的陈统领今日出门没拿钱袋子,他吃了我的槐花酿,自然要让我去府衙取赏钱。再者,他尝着不错,命我再送一坛子去府衙。”她边说边继续揉搓着衣裳,水滴四溅。

    刘承泽抬起手,用指骨帮她蹭掉面颊上的水渍,抱怨道:“绿营的几个大男人怎么如此懒惰,一人一骑,多少坛槐花酿拿不回去,竟让你一个人抱下山去。”子墨苦笑:“大概是有规矩拘着吧。”喃喃道:“我思量着,夏日一旦过去,山里的日子就又不好过了,左右还是要去取赏钱的,一坛子槐花酿也不至于就抱不动了,没那么娇贵。”

    刘承泽一滞,收了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往流水中打水漂。那石子在水面上一连三跃,发出悦耳的响声,待那石子落入水底不再弹起,他道:“你不用为此发愁,也许盛夏过去,我们就不必住在山里了。”他的余光瞥见身旁的子墨忽然停手望着他,他便小心翼翼地收回游离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他坚定地说:“你不该待在这里,我不该让你待在这里。”

    “虽然我明白你这样是在怜惜我,但在噶礼没有获罪之前,我们终归还是要在此地避上一阵,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戴罪之身,一个是假死之人,不待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她不想揭开刘承泽心中的伤疤,反问他:“你方才有何事要对我说?”

    刘承泽支吾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碎发被风刮乱了,蹭在面颊上瘙痒难耐,子墨提起手背,歪着头自去蹭一蹭,正好与刘承泽清亮的眸子相对,她笑一笑,说:“是我不好,未曾与你商量,就擅自决定明日下山。好在于我们这种闲散度日的人来说,也没有什么急事。”刘承泽含笑望着她,垂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