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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雁飞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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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云听见子墨的恳求,眼中满含惊诧:“姑娘怕不是疯了。”她数落道:“您昨日才挨了板子,眼下身上还有热度,即便是男子也未必能走得过去,姑娘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你说我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罢,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也罢。”子墨顿了顿,“我只想眼见为实,让我把之前错看的人,看个清楚。”南云深深瞧了她片刻,道:“芝萧姑娘昏迷了半日,方才醒过来,此刻也在隔壁的院子,说是要亲自写上一副字,赠予刘公子做谢礼呢。”她此时已经清楚,这一眼对子墨来说无异于浇灭希望的冷水,常言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盆里的冷水也是不得不泼出去。

    南云替子墨换了身干净爽利的衫子,穿了件侍女们的银绣纹墨绿黑褂,又为她稍稍打理了一下凌乱的长发。南云不知子墨带着的簪子与刘承泽有关,于是只用簪子绾了个松垮的发髻,因子墨不能久坐,为了不让她受罪,如此看上去勉强不算失礼也就将就了。

    子墨一手借力回廊下的一个个廊柱,一手撑着南云,缓缓而行。她一步一步走着,觉得这半个院子,恍若走了一世那么久,真真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二人走到院中正屋门口时,她的额上已经满是汗珠子,嘴唇也有些发白了。南云见她一举一动俱已吃力,于是道:“姑娘歇歇吧。”子墨摇摇头,连多再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是在虚耗力气,只顾屏气挣扎着继续往前走。南云见状,也不再相劝,全都依她。

    天空瓦蓝瓦蓝的,整个院子都有些模糊的蓝色光影。隔壁的院落中,有一阵试弦声,听起来风雅高洁得很,如今用消极的心态听起来,与世间秽浊大相径庭。

    走到月亮门前时,子墨一张脸已是煞白如纸,通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她倚在月亮门后,南云便想掏出帕子为她拭汗,摸来摸去,却没摸到,她悄悄哎呀一声,道,“落在房里了。”她抬起头,担忧地凝视着眼前的子墨,说:“姑娘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奴婢去取帕子和夹氅来,若是伤了风,就更难好了。”见子墨苦笑着点头,她又悄悄叮咛:“可万不能让他瞧见你,眼下这情形,若他看见你如此恋恋不舍,倒长他这个小人的志气。”她见子墨含笑点头,才转身朝西暖阁跑去。

    子墨扶门探出半个身子,一眼望见院子尽头有一棵海棠树。那海棠当属西府一品,树冠高大茂密,遮蔽了院角的一方天空。只可惜,季候变迁,如今这偌大的海棠树上,只有些青色的果实了。十三爷穿一身象牙白绣金丝线长袍正端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他面前摆了张琴,但他只随手拨一拨,仍是以听他对首的男子侃侃而谈为主。那人说得倒也畅快,十三爷时而颔首,时而摇头,都是不动声色的模样。

    忽听门口有人颂一声“公子”,道:“在下早想请芝萧姑娘墨宝奉在店铺之中,博一雅名,不知刘公子可否代在下求一求陈姑娘?”子墨心跳一滞,喉咙发紧,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自己耳力不及,分辨错了。

    “此事,我还做不了陈姑娘的主,你还需得去求陈姑娘才行。”刘承泽道。子墨心有不甘,她寻着声音,稍稍探身,发现这几人原来正是在月亮门后疏密有致的竹林之中。

    修竹之下,摆了一张梨花长案,一身嫣红的陈芝萧正婷婷站在长案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为自己研磨。再一转眼,便看见刘承泽果然立在陈芝萧的身侧,在长案的另一头,另外还围着两个面生的公子哥。

    子墨喉咙发涩,双眼发酸,只听陈芝萧口中极为优雅贤淑地答:“有何不可,既然如此,芝萧就在几位公子面前献丑了……”若说男子,有时也是察言观色的行家,很是活泛,求墨宝的时机丝毫不差。搁在寻常日子里,芝萧倒未必赏给他这个面子,但是一物降一物是世间更古不变的真理,女子的原则跟着心情变幻,没有原则也是常有的事。如今,明眼人都辨识得出,她站在刘承泽身旁,就是丢了该有的门第气势,多了想要让人赞许她谦和的弱势。外人看起来,完全可以将今日之芝萧视为活脱脱一尊有求必应的女菩萨。

    那求字的公子听闻,喜出望外,于是开始代替陈芝萧展纸磨墨,递笔添水,就差在月亮门外悬一挂鞭,庆祝庆祝。

    陈芝萧说:“二位公子是否知道,其实研墨之时,也需心平气和,若不然,是研不出好墨的,反倒拖累笔墨之间的契合。”芝萧拿着毛笔,左试试、右试试,端正着面容,一会儿嫌浓、一会儿嫌淡,总归是嫌这位求字公子研出的墨不合她的意。

    “我来吧。”站在一旁的刘承泽边说边提起水滴,滴在砚上,慢慢研起来。子墨怔怔看着刘承泽的侧颜,她觉得背脊、腰身、双腿都更疼了,那疼痛致使她近乎不能支配调遣自己的双脚了。不过一个日夜的变化,二人已是咫尺天涯,她心里想,若是十年之后呢?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将这一载光阴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她不知道。

    耳畔,芝萧与求字的公子已经从京城的亲眷聊到祖辈都是洛河人。再看那另外一位公子,不仅一点都没厌烦这个话题,偏凑兴极了。紧接着,令人觉得羞愧的交口称赞突然就弥漫开来。

    求字的公子说:“娟秀,娟秀得很!这字写得真真是妙啊!”

    凑兴的公子道:“不错不错,你看那笔画左钩右转之际,规整至极!”

    陈芝萧慢悠悠地嗔怪刘承泽:“刘大哥怎么不说话呢?你觉得如何?”

    刘承泽淡淡一笑,哄说:“这个平缓的捺最好……”顿了顿,他也想不出这一副字还有何处能提出来夸赞一番,于是只能一字一字诵出芝萧所书:“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只听见这几句,月亮门后的子墨已不知不觉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