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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我坐在了刘逸家的客厅里。
客厅很大,房子比我家要考究很多,单从内部结构来看,显然以前造的时候是别墅式的。房型很高,墙壁圈着木质护墙板,很老,但保存得很好。天花板上围着灯一圈刻着不少天使和接骨木花的图案,像小时候在安徒生童话里看到的那些插图,而灯是早就没了的,只在原先安灯的地方留了圈很大的圆形黑印子,边线上那根日光灯泛着苍白色的光,很不合时宜地用些交流电的声音破坏着这地方原本雅致的格局。
说起来,这幢房子我从小看到大,那么近距离观察里头的样子,这还是头一次。
印象里家人和周围邻居都处得不错,除了这家人家。记得小时候,跑来找住在这屋里的小孩子玩是会被他们大人呵斥的,不知道为什么。大点了才知道,他们孩子从小有病,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体很弱,一不小心就会从别人身上沾惹到各种各样的病菌,所以经常的会在他们家门口看到一滩滩泼在地上的中药。
初中毕业时这家的孩子就过世了,头七那晚我曾隔着窗看到那孩子苍白的脸在他们家亮着灯的房间一晃而过,就像过去和别的孩子玩时,我有时候会从窗口里看到的那样,很瘦小,很寂寞。之后再没见过他的魂魄,想来应该是早已往生了。
而这会儿,我却是坐在他家的玻璃窗边看着我家的窗,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家里灯都熄着,透过窗隐隐可以看到铘站在厅里头的身影,一动不动,像尊雕塑。事实上只要我没回去,他会保持那样的姿势在那地方一直站下去,因为他口袋里那几张符。
符是狐狸做的,叫定身符,一定范围内可以让铘保持原状站在那地方不跟过来。自从有了它,我总算在上学,逛商厦,以及去一些私人地方的时候保证了自己的自由性,但范围相当有限,太远了不行。我问过狐狸这是什么道理,一样做,干脆把他定在一个远远的地方不是更好。狐狸听完眨了眨眼,然后拎起我那只戴着手链的手。
可以,除非你不想要它了。他说。
正出神,突然感到身后一种异样的感觉压迫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瞬,与此同时一声低低的笑贴着后脑勺一闪而过,嘘呖呖夜猫子叫似的一阵,冷不丁间让我心脏跳快了一拍!
我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荡荡的,空调吹出来的风时不时将茶几上那只塑料袋吹得悉琐一阵轻响,隔着道门廊隐隐传来一些声音,是刘逸在厨房炒菜弄出来的声响。
错觉吧,大概……
“宝珠,吃饭了。”厨房里传出刘逸的声音。
应了一声我站起身,忍不住又朝对面又看了一眼,铘依旧站在那个地方,发梢下一双眼睛闪闪烁烁,很微弱,但也很醒目。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动物的特质,铘的眼睛和狐狸一样,站在暗的地方是会发光的,磷火似的两点,不小心撞见了,会有点糁人。
忽然那两点光一动。
一闪而逝间似乎朝我这方向看了一眼。
我怔。
独立一个饭厅,就在客厅后面靠近厨房边上,不大,比起客厅陈旧了很多,但布置得相当整洁。四周保留的装修格局还能清晰看出当时的欧式风格,甚至还保留着一个早就被封死了的壁炉,刘逸在这个被当作柜子用的壁炉上倒着饮料。
边上六人座的桌上摆着三荤两素一个汤,味道很香,色面也很好,边上一瓶花,和那天他送我的那束一样,粉蓝色的花瓣,紫色的芯,散发着淡淡檀香味道的香水百合。
很不错的一个氛围,很不错的菜,不过就是让人有点拘谨。
“坐。”看我站在边上,刘逸走到我面前帮我把椅子拉开。
莫名一种感动。
狐狸有时候也会帮我拉下椅子,在我浑然不知情的一些时候。当然他哪儿是为了方便让我坐下,纯粹只是为了等着看我一屁股坐空后出的洋相而已。人比人哪……算了,对一只狐狸也不能有更高要求了。
坐了下来,视线还在周围那些摆设上流连:“刘逸,这房子买下来花不少吧。”
随口问了一句。他把酒杯送到我面前,对我笑笑:“租的。”
“你一个人住?”
“对。”
话音刚落,突然觉得后背刮拉似的一寒。
我下意识回头。
身后正对着的是那条连接客厅和厨房的走廊,一个凹口把光线给挡住了,两边都只借到一点光,显得那条狭窄的小小通道里从我这边看上去有点昏暗。不过还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条道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看什么?”朝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刘逸问我。
我摇摇头。看向碗里的菜:“你做的?”
他点点头。
“到底一个人在外面住,手艺不错啊。”
他喝了口酒,笑笑:“菜是买现成的,不过刚才尝了下味道太淡,所以我重新加了点料,尝尝看。”
雪白的碗里浓香油滑两块酱爆五花肉,我的最爱。
一下子被吊起了食欲,当下也不再客气,一筷子下去夹起一大块塞进嘴里。
还没嚼,差点一口吐出来。
耳边他的话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家乡吃东西口味偏重,这里买的菜总是太淡了,不过应该还合你的胃口。”
我抿着嘴,以防自己一个失控把嘴里那块肉喷出来。
这哪叫偏重。
上面那一层油光锃亮的东西整一块就是糖浆吧?甜得把我牙根里睡了好些年的蛀虫都给腻醒了。一时张口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我咬着嘴里那快甜到让牙齿发酸的肉块干瞪着他直咽唾沫。
“怎么了,”半晌意识到我的目光,他停下手里的筷子:“还是太淡?”
我摇摇头。
好歹牙齿里那股子酸劲总算缓和过去了,我胡乱嚼了几口,总算把那块肉给咽进喉咙。
长出口气,舀了一大勺汤,还没送到自己面前,眼见着他夹起一块五花肉送进嘴里,眉头不皱一下慢慢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我把汤塞进嘴里。
一口下去,我突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这是汤还是碱水……
海水都没它咸,咸得把我的眼泪水都给逼出来了。
而我这反常的样子显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了看我,他把勺子伸进汤盆舀了一调羹,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半晌蹙眉:“果然,还是太淡了,白水似的。对不起,我去放点盐。”说着就要起身,被我一把拉住:“刘逸,不用,味道刚好。”
“是么。”坐下,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对着面前那些菜:“刚好就好。”
不知怎的,他这眼神让我有点不安。
“多吃点。”见我不出声,他又道。
我不得不再次夹上一口菜塞进嘴里。
“没准备,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喜欢。”
刚说完,又一筷子菜被他夹进我的碗里。
“刘逸,够……”刚要开口阻止他继续这样周到的‘服务’,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在我耳边低低划过:
“咯……”似笑非笑。
极轻,夜猫子啼似的稍纵即逝,和之前在在厅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很像。
我迅速回头。
身后依旧空空如也,只远远的厅里那盏日光灯忽闪了一下,像是接触不良的样子。
“刘逸,你养猫吗?”收回视线随即望见刘逸端着酒杯在看着我,我问。
他摇头:“我不养宠物。”
“哦。”
一时无语。
面前那些菜轻易是不想再去多碰了,勉强又夹了筷他送到我碗里的鱼片塞进嘴里,我一边咽着唾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搅和着碗里那些菜。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而我很不喜欢和别人单独在一起时这样沉闷的寂静。忽然有点后悔那么草率就答应了他的邀请,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在家边吃批萨边看电视来得自在。
而他似乎也没什么话想和我说,只是低头吃着盘里的菜,一口一口,每一口细致得像是要把菜的全部滋味都咀嚼出来似的。
我一边看着,一边搅拌,一边牙酸。
片刻总算又想了个话题出来,我抬起头:“对了刘逸,你老家是哪里。”
他停下手里的筷子,看了我一眼:“西安,西安秦岭。”
“哎?这么巧,这里主人家也是那地方的。”
“是啊,”微笑,又夹了筷菜进我碗里:“老乡,所以借得便宜。”
“那你知道小易吧?”一下子觉得有了点可以聊的,我坐了坐直。
“小易?”
“罗小易啊,我们一直叫他小易小易的。”
他摇摇头:“虽然是老乡,我们之间并不熟。”
“这样啊……”
“小易是谁。”
“他是这家主人的小儿子。呵呵,皮得不得了,以前没出国的时候常上我这里蹭点心吃。”
“是么。”微微一笑:“小儿子,那他还有兄弟姐妹了?”
筷子在手里停了停,我下意识朝对面那扇紧闭着的门看了一眼:“他有个哥哥。”
“哦。”
“几年前过世了的。”
“是么,可惜。”
“对了刘逸,”犹豫了片刻,我伸筷子点点那扇门:“那个房间现在做什么用?”
“那个啊,”他朝门看了看:“我的房间。”
“咯……”几乎是同时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突兀在头顶响起,我猛抬起头。
天花板很高,空荡荡爬着几根电线,一盏吊灯在上头吐着柔和的橘黄色光,除此,什么都没有。
我转头看向刘逸,刘逸却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端着只碗正不紧不慢朝里舀着汤。
抬眼再看了看天花板,想忍,没能忍住:“刘逸,你听到什么没有。”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
我压低了点嗓音:“我刚才好象听到什么声音,你听到没。”
“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像是存心要回答他,那声音再次响起,极短的一下,却清晰得近在耳畔:
“咯咯……”
我盯住他的眼睛:“就这声音,听,你听见没?!”
他放下碗:“什么声音。”
“猫叫的声音。”
“猫?”
“……事实上有点像笑声……”
“宝珠,”微微一笑,他把汤碗推到我的面前:“什么声音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