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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姑娘即使被打理整洁,像荷叶与荷花一样清爽美丽,没过多久整个人又会太过凌乱肮脏,人们见了她,不是怕,就是瞧不起。
但我从来不会瞧不起她,我甚至还要帮她梳头。天气好些的时候,一出了暖暖的太阳,麽麽便烧来一桶冒着氤氲的热水,要给她仔细擦洗整个身子。
否则后面天气彻底冷下来了,不太有机会给叙荷痛痛快快擦洗,她现在不知道讲究了,身上很容易变脏发臭。
麽麽给荷姑娘擦身的时候,我就拿篦子给她蓖头,她头上由于不经常洗,有一些头虱是在所难免的。即使是我们也避免不了头虱的存在,穷人家是这样的,不像他们张府里的主人能随时沐浴更衣。
我给叙荷篦头的期间,她可听话了,我不让她动她就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竟还管我叫妈,她泪眼婆娑的唉声叹气,“姆妈,您不必再操劳了,也不要去揽活做了。爸爸带着我们背井离乡,他去了以后,您又带着我四处漂泊,一人把我拉扯大,为了我能念上书,做苦力做得浑身是毛病,晚上又做针线活儿眼睛也都快做瞎了,我不能再让您为我辛苦为我累,您一辈子没过好日子,我这就去接受张老爷的恩惠,完成爸爸的遗愿,继续念书去。”
我认真告诉她,“我不是你姆妈,我还是个小姑娘呢。”
麽麽撩起叙荷的贴身衣服,继续擦洗她的身子,叫我不要插话,听着就是了。
叙荷这时看我不像以前那样怜爱,她用年轻女孩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才又转过去握住麽麽粗糙苍老的手,眼眶里溢着泪水唤道:“姆妈,您到底听到了我说的没有?我决定了要接受张老爷的栽培,不跟学申一起了,您就不要再费神了。”
叙荷眼里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掉在麽麽手上,滴答滴答的微响。那些泪就在老人家皮肤的褶皱里流动,可是麽麽才不管自己被打湿的手,她就用那双被泪沾湿的手,不停地擦抚起叙荷的眼睛和脸庞来,嘴里并说道知道了。
顿了顿,麽麽把叙荷搂进怀里拍背诓哄说,咱们还是等学申吧,老爷供的那批学生先去了大学了,下一批你也就去了。
她啜泣念叨,嗯,学申去外国念书了,以前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的,现在我给耽搁下来了,好难等啊。
唉,她总是哭。
一点儿都不同于我。
我眼睑上有颗痣,大家都管这个叫作哭痣,可是我从来也不爱哭。
门外有人敲门,因为给叙荷洗过澡,门上便反锁住了,麽麽也就着剩余的水洗了洗自己,门一响她不招呼我去,也不准我去,自己屣履而去开了门。
来人是仲砚,他今次倒是难得给人打了个招呼,他说他就知道我在这儿。
我总觉着他今日想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他找出存放在别院儿里的文房四宝,自己依次摊放在桌上摆好,先征求我的同意,能不能让他给我作上一幅丹青。
我感到荣幸的同时,不忘压住自己真实的欢快心情,矜持而平静的同意了。
他给我作画的时候,我们还闲聊了几句话,两人间显得不那么生疏了。
他的画工,与我在外面见过的以画谋生的老者一样好。
我一时词穷,倒夸不出其余的话。
只得称叹他眼神儿真好,甚至画出了我眼睛上的那颗痣。他最后下笔时,毛笔尖儿点得那颗痣尤其慎重。
麽麽在一旁看了也说这颗痣点得真是传神儿,这颗啊是哭痣。我顺麽麽打趣人的话回她,这颗痣长在我脸上真不合时宜,应该长到荷姨的脸上去,才能发挥它存在的意义,我又不爱哭鼻子。
仲砚倒不和其他人一样说这是颗哭痣。
他不置可否,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形容,这颗痣已经发挥了它最有用的意义了。我问是什么最有用的意义,他却不告诉我了。我在他嘴里从来也问不出什么,所以问一次就会自动放弃了。
不过他搪塞我那是一颗美人痣,虽然他没有认真的告诉我,我依然很高兴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好话。这仿佛才实在的证明了我起码是不丑的,因为我总觉得他是相当实诚的人。既不莽然告诉我内心真实的话,也不会去刻意撒谎。
我正欣赏着这幅传神的丹青深受感动,院儿里忽然又来了一个人。
嗬,麽麽实实在在的调侃出来了,这座别院儿仿佛越来越热闹了。
仲砚也眼含笑意地说,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
我则招呼她,向龄表姐,你来啦。
大家都同时在,我就会想起一件我内心煎熬的事,我总是想向仲砚再一次认证,我是易嫚姨娘外甥女的身份,可惜向龄从不配合。
哈,她一看见我进了院儿里,又一听见我这样的话,操起了老本行开始京剧变脸了,她从面带微笑迅速换了张颦眉撇嘴的脸,有些恼怒的嗔人。刘荣子,你再胡说我再也不来了!不,不!我要赶你出去!
仲砚只是一敛了笑容,发话说是他让我进来的,向龄竟然不太敢继续唱反调了,她那气势顿时如饥饿的鸡到吃饱的鸡,焉了,平静了,不再咯咯大叫。
至于我讨了个没脸,只好继续去欣赏仲砚给我作的画了。
向龄见我们有什么事情这么热闹高兴,三两步也挤上来探了一探,尤其是把我往一边儿给挤撞开。
我没设防,险些跌到地上去的瞬间,仲砚从后头长手一伸,提住了我的后衣领将我给稳住。
我就说他的力气不像看起来那么小,经过他的又一次举手之劳,我不禁觉得他长衫之下的身体也许是结实的,只是长衫过于宽大,将他显得清瘦罢了。
向龄原本看了丹青也直叹好看,定晴一看又觉得分外眼熟,再经自己狐疑打量了一下人的眼神,她很快便不悦起来了,那种瞪我的眼神转移到新作的丹青上,像是要牵连上给撕掉毁掉。
可惜面对仲砚,她是没有这个胆子的,只把自己给气得不行。
直到仲砚答应她,这幅就不送给小荣子拿回去了,他自己带回去随便打发给一个仆从去,向龄才不闹别扭了。
他从一开始也没说过这丹青要送给我,所以对我来说还算不痛不痒,顶多最后才知道时,遗憾一下罢了。
相比于我的不痛不痒,向龄显得可愉悦了,她还要闹着要仲砚为她重新作一幅丹青,正好今天她从学校回来还没换衣服就偷跑过来玩儿了,这样的打扮画出来的是百看不厌的文静女学生。
她一说文静俩字,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她一时双手叉腰,细眉倒竖,吩咐我们不许笑,哪里还有文静姿态。不过她擅长京剧变脸,下一秒入戏是难不倒她的。
相比于比较不熟悉的我,向龄的模样神态仲砚早已熟知,闭着眼睛都能画活,再说他以前是画过她的。
所以向龄并不用像我先前一样定定的要当模子。
她等待的期间,在一旁和我又说起了话。当然也有我废很多口舌给她讲外面的事的时候。
她先问我家里养过牛没有,她放学的路上总是能见到慢吞吞的牛,一边走,一边吃,还一边排泄,真是吃了就拉,臭死啦。
我家虽然没有养牛,但是小禄子家养过。
我便说起小禄子家的顶梁柱之前病得严重,他的娘合计着想把牛给卖了。
我和父亲那时去做什么倒记不太清了,就只记得在街上看见那头老牛被扯着走,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小禄子死活都不同意卖牛,一边打滚一边哭天喊地抹泪,跟他的娘难受,说牛是他放大的就相当于他养大的,舍不得。
牛怎么哭了?
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父亲叹气告诉我,牛呀有灵性,是预料到自己快死了所以哭,可能要被小禄子他老娘卖去宰杀的地方。那牛我前些天窜门子见过的,说是也生病了,病牛又不能卖去做苦力,只好卖去宰杀的地方能换点儿钱了。
父亲还提起我祖父以前总教导他们,有良心的人,是不吃耕地牛,不吃守家狗的……当时,他话未完我便追问那小禄子他娘是没良心吗?
父亲摇摇头说,迫不得已不算没良心,到时候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孤儿寡妇日子难过,有的是人要吃良心咯。
后面的话,我以为父亲又要开始讲聊斋里那样吃人的故事了。
向龄听了不解,“小禄子怎么对牛比对亲爹还好。”
“因为牛都比他爹对他好呀。他爹把他当家里的畜生一样养,又让他做很多活又要打他,我见过的,那打畜生的鞭子长长的。”我说着用两臂比划了一下,“有这么长,可疼坏了小禄子。”
“胡说,哪有用那么长的鞭子打小孩的,那样的话会死人的,肯定是你想宽啦。”像向龄这样大户人家的女儿哪里肯定相信呢?
“牛卖了换钱,那……小禄子他爹好了吗?”她忧心忡忡的样子真是难得。
我想了想回忆起来,“好是好了,后来还去拉些苦力活儿养家,可过了一段日子他爹不知怎的又病了,终于是死了。”
向龄这时才唉声叹气道:“那一开始不如先救牛呢。”
最后小禄子现在还被他娘送去做优伶了。
我说这些的时候,不止向龄听得全神贯注,旁边侍候的麽麽,作丹青的仲砚也蹙眉听上了的,最后都是一脸惋惜的神情。
向龄后面又继续问我,养过活鸡吗活鸭吗之类的。
我讲牛已经讲得口干舌燥了,又不像她回府上要茶吃还有人伺候着很方便,其他的都一带而过。她老问我平时能见到的寻常物,我便忍不住提醒她,去你自家的庄子里看呀。
她闷闷地道:“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正闹着呢,我爹不让我出府,怕女孩子家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在家好好待着,是闺阁小姐的本分。最多是跟着大姐向华,去别家府上的小姐楼里坐坐。”
她还故作姿态地摸下巴上没有的空气胡子,也许是模仿张老爷的口气说,京城说不准儿啊什么时候变天了。
我想起我父亲也提过外面不安全的事,早嘱咐过我没事别瞎跑到不能跑的地方去,别跟蛾子似的往枪口火星上撞去找麻烦,到时候打折我的小腿儿。
我和向龄多日来这样动容的聊天,仿佛已成为了挚友。我则终于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衣服,夸她身上长长的深蓝色的学生服夹袄真好看。
她极快躲开之前,先拍开了我的手斥责,不许摸,你脏死啦,这是上学念书的人才能穿上的衣服,要是脏了,老师要骂,家里人也要骂。
麽麽这时在旁边堆笑着说,要是脏了她帮小姐先洗就是了。又补充一句,什么时候脏了都可以拿过来洗的。
可是向龄还是不许我碰她一下,惊惊哇哇直叫。
仲砚不过抬头淡瞥她一眼,她很快便噤了声。
真是一物降一物。
我们兴致勃勃说起话来明明是那样和气,最变化多端的就是向龄了。
不过让我欢欣的是,下一次我来的时候,麽麽见我先前稀罕学生服,她特意给我捡了一件旧的来。
说是府里其他麽麽处理主人们穿旧了的,还有已不合身的学生服,是不会真的拿去丢掉的,其实她们都是要捡回去给自己用,或是给自家孩子穿,或是拆开来当衣料重新做。
这次她凑热闹也捡了一件来,见我那天眼巴巴瞧着,她顺手捎来不费什么力气。
这件学生服看起来分外崭新整洁,一点儿也不像是旧的,不过依贵人家小姐平时文静干净,就算丢了还是那么新,并不算意外。
我对着那件儿学生服又是搂又是看,碰它之前先拍干净身上的脏灰处,又特意去洗了一下手,最后还要把学生服贴在身前儿比划给叙荷看。麽麽看着我这么稀罕,也高高兴兴的,在一旁情不自禁哼起了小曲儿。
回去后父母问我哪里来的新衣裳,我称是捡来的,他们自然不信,哪里能捡这么好的衣服呢。总之我只死咬着是捡的,也不算是撒谎,说话前又没有加上个我字。
到底是不是捡的?还是哪里偷来的?
等向龄撞见我穿上学生服后,跟我父母一样,不同意啦。非要我脱下来,给还回去。
我们身材确实是最贴合的,我恐以为这是向龄丢下来的衣服,没敢同她争辩。
麽麽态度端得可稳了,先是好声好气问向龄,记不记得这季自己的学生服换下不穿了丢过。正在向龄去想的时候,她老人家又跟着说这是她自己花钱给我做的,绝对不是捡的。
麽麽撒谎可撒得可真像样。
连我这知情人都差点被骗过去了。
向龄见麽麽说得那样真儿,挠着头没什么折儿,踏脚气得走了。她虽然常被我气走,可隔一段时间还得过来受气。我有时候虽然气向龄,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
向龄一被气走,我便又把身上的战利品果实转圈给叙荷看。叙荷不像上一次一样光明正大的夸人好看,她莫名其妙又开始悄悄的说话了。
我准备走开,她非得要我凑过去,不过答应我不让我再钻窗户了。
我谨慎地靠过去,她呼着有些臭的口气低声说,傻姑娘,这衣服就是姆妈新给你做的,我都看见了,不,是仲砚给你做的。
我愣住了,叙荷又胡言乱语了,说不准儿是被麽麽刚才的样子骗过去,真认为衣服是麽麽新做的。
不过认为是麽麽做的还有点儿像样,怎么能认为是仲砚做的呢?
他恐怕连针都不会拿,不,是没机会碰一下,他可是一位年轻有地位的少爷家,和有资质的读书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