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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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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六月中旬,天气非常炎热。我们入住了一所出租公寓,在当时的情况下,公寓里早已塞满了人,所以在公共区域总是那么拥挤、逼仄、潮热。有的一间屋子里甚至住了一家人与仆人。住户大多将房间窗帘拉上,包括廊内,整体四处无光,黑暗逼闷。

    那是杨某最近抢租到的房子,也不知能不能躲乱,静观其变罢。

    他甚至先给了我一笔生活费,将还款包含在内,我不肯接受多余的钱。他说,咱们总是要生活的吧?这是两个人的生活费,都在里面的。

    那我就当自己是您请的佣人好啦。

    他倒也不扭捏,让我怎么舒心怎么来。

    可是哪有佣人总是独占房子一个人住得那么自在?他时常不在租房里,三天两头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

    六月十六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去做什么了,他打马虎眼一本正经地说去打探日本鬼子的情况了,免得打进来了,他都不能提前护住我这位救命恩人。

    我觉得他的话半真半假。

    既然他老能侦查与打探,我便请他得空了帮我看看张府的情况,以及向龄和仲砚留学归来没,那天我喋喋不休说了好多关于他们的事。我只能尽量去形容他们的外貌与习惯,供他认出。

    六月二十日。早上我内心惶惶,下午见事。

    杨某身上有一种匪气,而且神秘,神秘到令我不安,因为有时候他回来身上带着伤,这一次我还看见他在街上搂着一个妓女,打掩护回来。

    直到现在他也不肯告诉我名字,只是说,他不想欺骗我,而去编一个名字,也不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告诉我他的真名,这对于我,对于他来说都不太好。

    在某个瞬间,我觉得他很像仲砚。

    六月二十三日。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甚至怀疑过他是汉奸。

    所以我告诉他,如果他是汉奸,我不能再跟他呆在一起,接受他的庇护了,我宁愿被日本人打死。

    他坚定地摇头否认。

    我也是有我的固执的,并且在我等到我要等的人以后,我会选择投奔亲戚,我十分想念向龄他们。

    我和杨某的躲乱日子,有一天也许和我们平时没头没尾的说话声一样戛然而止,所以我们心照不宣,总是客客气气的。

    六月二十五日。我做好了佣人的本分,每日准时做饭,打扫卫生。在我忙碌的期间,他有时候会安安静静观察我。今天他终于磕唠起有关于自己的话说,不怕您笑话,我是个孤儿,从小没家,说句感恩的话,谢谢您让我尝到了家是什么样的滋味儿。

    我冲他笑笑,晚上加餐。

    六月二十八日。他从外面喝过了酒回来,很自然地叫了我一声荣儿,并请我帮他泡一杯茶醒醒酒。

    我一愣,心口有点儿发热,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

    他看看我那想必红了的脸,正经的好奇问,您这是……太热了?

    对于他的调侃,我反而老实承认,第一次有人叫我荣儿,这忒亲近了,大家都是叫我小荣子的。其实我更想说是肉麻。

    七月初。我在沙发上假寐,他又喝了酒不太像话,在一旁自言自语,说起那天在墙头上,第一次看见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裙子翻起来了不自知,真是惭愧,没忍住多看了一眼。总觉得要对姑娘负责的,可惜自己肩负重要的任务,负不起这责。

    七月下旬。在他离去前一晚,交代了一下自己。夜晚,他悄无声息来到床边注视我,我感到紧张有些防备此人。但我装睡不吭声,他在我附近不卑不亢地说,你现在可听清了,我只说一次,我叫……杨可铮,可汗的可,铁骨铮铮的铮。

    我那天叫你荣儿其实心里也是紧张得很,姑娘脸红,对我来说已经胜过一切了。他最后说。

    二十八日。我从公寓楼上看见外面的车辆来来往往开进开出,日军的影子越来越多,他们步履匆匆,氛围肃穆,光明正大的在部署什么事情一样。

    对面楼下的几个日本兵微笑着散糖给小孩吃,嘴里似乎在问什么话。其中一个小孩不肯接受,不回答,遂日本兵扇其面,又以拳脚相加。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那种直觉是突然出现的,透过窗户,在那么多混杂的人群之间,我看见一个人,他头戴草帽,身穿布衣,脚踩草鞋,与几个同样农民打扮的人走在一起。他们目光隐忍地盯了几眼打小孩的日本兵,一面转开视线,一面说说笑笑。

    他原本的面孔不算好看,乔装后又跟干瘪的老头子一样粗糙,但他笑起来并不丑,有时含蓄,有时爽朗,我多喜欢他的笑啊。

    我一定是认识那个已乔装打扮了的男人,于是死死盯住眼熟的他。

    他们在附近打转,等从一辆日军车里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们晃晃悠悠走得更近些,突然!迅速从菜篮子里摸出枪来,他先就近枪杀了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一路的人补枪,他们再一起打死了旁边的几个日兵,打小孩的日本兵也死了。他们边打边退,仍难以逃离,马上遭遇了其他日本兵的反杀。

    乱哄哄的场面里,杨可铮最先倒在血泊里,他微微睁着眼睛,翕动渗血的嘴说了什么。

    我在公寓里跳起来大动作朝他挥手,又紧紧贴在窗户上,用唇语叫了他的名字。

    他未能看见,被路人挡住了视线。

    我发疯一样撕扯下所有的窗帘,踮起脚在玻璃窗上四处哈热气,最终在窗户上大大写了他的名字,可铮。

    他见了微微一笑,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多喜欢他的笑啊。

    我的两只眼睛始终贴近玻璃窗看他时,视线混淆,合成了一只眼睛,它倒映在透明窗里,岑寂注视着自己。

    这一次,我没能救他。

    那几位烈士的尸体惨遭泄愤凌辱,被日本兵戳了一刀又一刀,直到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从日军的某位人物遭遇伏击暗杀以后,声声刺耳吼叫在公寓以外汹涌露威,枪鸣顿时响起,乱弹四射,震恐得人们尖叫逃亡。从寥寥几人,陆陆续续到训练有素的上百日寇兵影,如乌云蔽日一般占据街道,又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他们是丑陋恐怖的蝗虫,百姓是弱不禁风的草。

    在这几里疆土被猖獗侵略之间,已能窥见此后的水深火热。

    但在被乌泱泱人影淹没的尸首里,我看见,那是一种绝处逢生,当整体濒临绝境,个人毫不犹疑的赴死竟成了集体某种微茫的希望。

    二十九日。北平沦陷,战事触发,日军之暴行罄竹难书,外面枪炮声中人群四处逃窜,终日惶惶。

    三十日。我随波逐流,同公寓里的人们躲入了医院。我在医院廊内就地休息,偶遇久等的熟人,激动大喜。

    仲砚当时与一位白褂医生谈论着话忽慢忽快走过,但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们双双忽见,一个喜极而泣,一个喜出望外。

    他与医生暂别后,携我而去。

    到了一处安全些的茶馆,因目前刻不容缓的局势,仲砚与我直接相谈关于我的重要之事。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晌午,街上一阵阵的汽车鸣笛催得人坐立难安。窗外照进来的光明刺在我身上,突然之间成为了趋暗动物身上的一种利器,我不禁将窗户紧紧关闭住,镇定坐在昏暗中消化事实。

    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是了解的。从前宁愿不提我身世,也绝不撒谎一个字。

    谈起别院往事,仲砚对我说,在你眼睛上的痣,那只是一颗好看的痣而已,一颗能让我找到你的痣。在你襁褓中的时候,我就深深的记住了它。

    那一刻我对这颗痣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我襁褓中时就抱过我,在我被送出张府以前深深抱了抱我。

    我是叙荷的最后一个孩子向容,但我不被他们视为张府正统的女儿,而是叙荷与学申的私生女。学申早年已被老爷动以私刑,绑入张家的地牢里处死。至于我的出生,以及被抱走的时候,叙荷根本不知情,因为她精神被打击,生我时又太痛苦,导致昏迷不醒。等她醒来以后,人已经疯掉了。

    大姨太那时煽风点火想让老爷一并处死我,但易嫚姨娘劝谏让老爷饶我一条命,并且在老爷心烦意乱下接手处理了我,最终将我安全送出府去。

    易嫚姨娘把我送给了她那痛失女儿不久的亲戚夫妇,却矢口否认我还活着的事。她曾对府里人宣称,把我这孽种送给一户人家收养不久,我已命薄夭折了。

    后来我就被他们遗忘了。

    得知这些简略的事实,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样在坐位上呆滞坐了很久,显得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去想。

    我像盘古开天地后的第一条会动的生命,苏醒后没有任何记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充斥着罪恶羞愧,悲伤痛苦,迷茫痴呆的来源,于是在内心挣扎着想要逃离人世间。

    后知后觉,我惊惶发现我脚下的不是美妙大地,我所处的失了一切的地方,是逐渐像梦境一样坍塌的虚幻苦楚之地,即人间炼狱。身在人间,心却是燃烧着熊熊业火的地狱。

    我不是一下子相信了,也不是不可置信。这是从我过去的种种经历见闻里,所形成的凡事抱疑的态度。

    我总觉得在1937年那个我被抛弃的下午,一切事物开始变得离奇,颠倒。眼前所有的事一层叠一层的不是事,也都不像是真的,和梦一样有一类无厘头的古怪曲折而虚幻。从逃乱以后,我的身体和脑子就以一种被隔离开的状态,木讷存活。

    仲砚去我原来的家里找过我未果,失望离去。后来,正感到此生再无希望见到我时,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医院找同学有要事时,意外和我相见。

    他留学回来后,在外地的医院实习。此次回来一趟的目的是,要回张府请老爷子去安全的地方住下。

    张府遭遇变故,已不复昔日,但老爷子僵在祖宅里,始终不肯离去。

    他认为目前得带我一起先回张府,目前战事混乱,人心惶惶,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在这最后认祖归宗也不迟,正好老爷子还在祖宅里。

    认祖归宗?我还没有想过,但是我确实要随他去一趟府里,那里还有其余我在乎的人。

    仲砚特地表示,这次我回来了,得从正大门进去。我更认为是沾了他回家的光。

    我有一种担心,讲起了从前我们在走廊里相视的情况,他那耐人寻味的阴婺神情,我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

    仲砚凝重地说,老爷年轻气盛时将我视为耻辱,见到我也许会将我置于死地,更因为大姨太对叙荷的妒忌成了一种恨。我如若出现在她眼里,她会将这种恨意转移到我身上来,即使老爷遗忘了当时的愤怒,大姨太也会让老爷想起这种被人践踏玩弄的屈辱来,但老爷绝不会想起自己对于他人一切的凌驾。

    所以仲砚那时很担心我的安危,怕我来到府里后被人认出。

    但现在不同了,他老人家已经……只是老人家了。仲砚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