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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英也是家破人亡的孤女,但她不像我们还有兄弟姊妹和老仆人作伴,她一家人全死于空袭,老家房屋尽数摧毁,再无容身之处。
她当时因为工作才幸免于难。
念她只身一人,又在战场志愿奉献过,我们尊敬的照顾她一些是自然的。
仲砚对她也总是嘘寒问暖的,天冷时亲手为她披衣,天热时调保养的药为她解火,生怕她哪里不舒服了,就此影响整个身体。就连家里的饭菜都很迁就她,须得有营养,大多清淡,仲砚吃饭时甚至专门备一份公筷为她夹很多菜,叫她不要客气不要怕生。
他们肢体之间互相似乎已很熟络习惯,我见了在大体上忽略而过了,只当仲砚是同情她孤苦伶仃,以及他们拥有深厚的战友之谊。
直到有一天仲砚明确的告诉我们,知英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也就是我们未来既定的嫂嫂。他郑重宣布,等工作尽快安稳了,他们就要结婚了。
我在一片愕然中木讷塞饭,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导致我如坠冰窟,全程强颜欢笑。在饭饱茶余,只有我一个人早早回房休息,并翻出我们之前口吻还有些亲昵的书信摩挲着,一面重温,一面掉泪。
这次他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出现,拥抱着我为我拭泪,并解开我的心扉。
从战场回来,他整个人仿佛全变了,变得令人陌生,连神貌都不再如以前至少存有一些犹豫,他如今脸孔身体虽骨瘦形销,整个人却坚硬如铁,变成了只同知英生死与共过的人,而我已被他忽略,遗忘。
我以为强撑得好好的,向龄仍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只有她一人打开门看见了我的满面泪痕,她忙关门,进来便站抱住我的头,不知如何是好地说:“我就知道的,二哥一向是要自己做主做决定的,这是他的优处,也是缺处。我以为他只是其余事上这样,哪料到这方面想清楚了,也是这样决绝……唉……”
向龄说过他的秉性,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他的意志,这愈使我灰心,连起码问他一句也不敢。我甚至觉得我们往日残存的那点儿温暖,皆是我个人臆想出来的。
我到底是和姆妈一样的命运,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与相爱的人在一起。
向龄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会口无遮拦,会排挤人,她碍于情面,会礼数周到地叫知英嫂嫂,但其实内心只与我亲近,也只心疼我。
而我待谁都和气,就是不待知英和气。我和谁都不争不抢,就是要和知英一争到底。
但是我的争永远是不卑不亢的,我不称呼她一声嫂嫂,从来直呼其名,我不大理会她,总是端的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是我对她的丈夫很好,对她生下来的孩子也很好,企图在他们心里长久占据位置,分走那部分完全属于的她那杯羹。
可是她将我这种气性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连她敌人的位置都不曾占据分毫。我不肯叫知英嫂嫂,是我正大光明的卑鄙,却没人说我不尊重。她也对我的龌龊与妒恨没放在心上,只是调侃我是张家的小姑子里最难过关的一个啦。
在得知英早已怀孕的时候,我已知道我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她太过枯瘦,我都不曾察觉她有了身孕。知英肚里的这个孩子是分外特殊的存在,是葬送了我和仲砚整个青春的小孩,但是我除了在开始恨过这个孩子,以后却被她可爱的样子,漂亮的模样,善良的性格完全征服了。
我说过她是特殊的,她是一个永远善良的小孩,是我这一生中永远的疼痛之一。
在她出生的时候,她也让知英分外疼痛,不止是身体上,还有心理上。知英甚至都不愿意为这个在战争里出现的孩子起名儿,并无多大兴致,即使仲砚很尊重她,把取名的权利全交给她。
最后还是仲砚为这个女孩儿取名为国安。
可是知英在床上很抑郁,她泪光盈盈,讽刺笑了笑,喃喃念着国安……国安……可怜你姥姥、姥爷和舅舅在国并不安宁时早早去了……才有了你,你却叫国安。
这时,由知英原来家里的几口人,想起她如废墟般的老家,啜泣着低哭了起来。
知英不知是不喜欢女儿,还是抑郁了嫌小孩累赘,她总不愿意抱她管她,常常放心全权交给我,一点儿都不怕我这种擅长向她冷脸的人,虐待她的孩子。我那时还以为她试图用孩子软化我,或者想补偿我内心的空洞。
仲砚见她产后这副模样,有一次还对她说,既然都生下来了,你这是何苦呢?
是啊,她这是何苦呢?要是我,我该多高兴多幸福啊。我在心里整天怨怼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时也忍不住表达出来。面对我,她总是那么温和,不言不语受着小姑子的气。
因为我忙碌于照顾这个孩子,露出的那些不满,连仲砚也是不好意思还嘴的,毕竟他和向龄在外居多,我在家里倒成了佣人保姆,还要照顾知英坐月子,谁能说我一句不是呢?
我日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好像成了我身上的旧疾,常常没由来的突然发作,疼得我痛不欲生,我却十年如一日的隐忍着,从不告诉任何人我内心的病症与痛苦。
毕竟那是我自作自受得来的。
即使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也总患得患失。
有这样一个家算是稳定了,但我时常仍是半夜梦醒,醒后惴惴不安,在看不见家人的房间辗转反侧。我梦到再次逃难时,现在的家人都收拾包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或是我被他们强行送出去给人当姨太太,急着打发出去,免得我变成老姑娘丢了他们的脸面。
每当惊醒后我夜不能寐,便会在整个屋子里如游魂一般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家当都还在不在,一会儿在他们各自的房门外捕捉声音,听听有没有呼吸声。
我能听见卧室里传来的呼吸声,是因为仲砚与向龄的房间总是关得不那么紧,就那样悄悄掩着,多少有点儿缝隙。
有时晚上他们起夜解手,常见我在摇摇椅上小憩,会不厌其烦地叫我不许在外面睡,担心我着凉。
有一晚仲砚失眠了也出门来走了走,他又看见我在外面睡,搭了一件儿外套给我,不禁唉声叹气起来,催我快回屋里睡去。
我还没有醒神,睡眼惺忪的,迷迷糊糊向他请求,如果哪天又需要逃走了,一定要叫醒我一起走啊。
当他铿锵有力地说,他是知道我的,不然他和向龄何以在晚上为我留一道门缝呢?
我渐渐才清醒了过来,慌忙从长椅上站起,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神清目明的仲砚。
向容,我知道从童年起丧失的,以后你也难以再得到。他坐在我面前,怜爱注视着我,缓缓道来这么一句。
我一下完完全全凝固在原地,是那么得张皇与迷茫。
但那一刻后迟缓些,我毫无阻碍的明白了仲砚的意思,而他也非常明白我这些年的感受,他所说的并非是不会再有别人给予我爱,而是我内心深处的难以得到与拥有。
我为自己的残缺而痛苦,为仲砚从小与我的相知而感动。我默默低下了头,肩膀开始抽抽搭搭的,不知什么时候啜泣了起来,也不知哭了有多久,更不知自己怎么伏到了他温暖的腿上哭泣,那仿佛只是在父亲与兄长的膝下委屈痛哭而已。
时隔几年,他再一次紧紧拥抱住我,给予我某种力量。
那一刻,他面向我,无关任何风月,而是单纯的庇护与疼爱。
第二天我又向仲砚问起养父母的下落。
我一早已托他帮我寻找养父母,每隔一段时间则会问问,这次向龄听见了闲谈问我,有没有怪过他们吗?虽然是养父母,感情毕竟是真的。
但我给向龄的说辞是,一到灾年祸年抛弃女儿的多得不得了,在路途中带不上了才抛弃女儿的有,为点粮食一开始卖女儿的更有。他们从一开始已考虑好让我回张家,没有带走而半路上嫌累赘丢弃,没有为些吃的把我送人,也不算抛弃吧。
随着自己这一番话,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父亲那时带上了我一起逃亡,我和母亲轮流照顾四弟,大家都饿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又生了病,父亲好几次犹犹豫豫想把我扔在路上,但最后还是寻来一个破板车拖上了我,一起永远的逃难了。
梦里是那样真实,还有身上数不清的虱子在爬,咬得我们一家人肌肤溃烂。
我才记起自己头上真实的头虱还没被消灭完,于是那天麻烦了一向爱干净的向龄,为她儿时伤了我的自尊心,来替我篦头赎罪。
当仲砚见向龄肯替我抓虱子篦头时,吃了一惊,也凑热闹请她帮忙也给他抓虱子篦篦头。
向龄早伺候人腻了,我头发多且长,她篦得手酸眼胀。在仲砚凑热闹的时候,叫苦连连丢了篦子让我帮他篦。
我面对他才有些不自在,起初推脱了去,让他找知英来篦。
他自顾自坐到凳子上说,知英小憩睡着了,就你来吧。
至多,他付点劳务费给我。
我接话,一家人付什么劳务费。
他便大方地说,这不就对了么,一家人,帮帮忙抓虱子也不愿意。
看来他也是受不了虱子的存在了。
仲砚的确不如以前体面干净,他这样短的头发上居然也长起了头虱。那是从战争以后开始长起来的。
他这人向来站时如松,坐时如钟,所以帮他篦头,一点不叫人辛苦,我请他把头怎样偏,他也很配合,角度总是适度的。
我想起曾经也给姆妈抓过头虱,连连叹气。
他听见我老这样叹气,转过身来关心我,问是累了么,如果累了,下次再篦。
等我一提起久无消息的叙荷,一时两人都怅然若失,沉默了下来。
记挂着尚在的亲人,我心里总是不安稳的。
但自从仲砚那晚安抚过我,以及做过那个梦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晚上起来,惶惶不安而游荡于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