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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夜赶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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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绍兴九年,由于两派连年剧斗不止,内耗惊人,在一年内竟连损了七名好手。两派中有明智之士幡然醒悟,力主化干戈为玉帛,显宗、密宗终达成共识,双方约定每两年举行一场比武大会,胜者一方在两年内通掌唐门权柄,全面接管门中最核心的锻造暗器和研制毒药的“药弩房”,直至下一轮的比武大会决出新的胜者。自此唐门的顶级机栝类暗器和无敌毒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在江湖上威名更盛。

    十多年来,唐门两派按照约定,每隔两年就如期举行比武大会,双方各擅胜场,互有胜负,从无间断。不过近几年的唐门比武大会,均为密宗夺魁,两年前最近的一次,正是密宗赢得了最后的决胜之局,堪堪险胜。

    正因如此,近年来唐门显宗弟子不露圭角,颇显沉寂,而密宗弟子却锋芒毕露,声名大噪,涌现出唐泣、唐滞、唐浊、唐泱等众多嫡系好手。这其中,唐滞年龄不过二十八九岁,但他历来行事高调、出手狠辣,在江湖上声名藉甚。

    一灯如豆,屋内一片静默。过了良久,沈泠衫幽幽地道:“叶掌门,唐门密宗向来以毒立威江湖,可谓‘一招鲜,吃遍天’,他们最为忌惮的是什么?”

    叶萍飘微一沉吟,说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江湖上倘若有人能化解他们的阴毒,让他们毒药威性不显,当是最令他们忌惮。”

    沈重闻言一拍大腿,道:“着啊!老夫一生行医,什么疑难杂症、奇毒异蛊,着实见过不少,也解过不少,因此才得了‘起死回生’这么个诨号,嘿嘿,想必因此障了他们的眼了,惹祸上身。”说着嘴角的肌肉微搐,不住地摇头。

    沈泠衫道:“大约一个多月前,爹爹和我游方归来,有一天家中忽然来了一位青衣怪客。那怪客肋下还紧紧挟着一人,却是动弹不得,也不知是死是活。见到爹爹,那怪客白眼一翻,说道,‘沈先生不是能起死回生么?我且看你能否医得好他?’听口音,他并不是本地人。

    那怪客说着,便将肋下的青年男子往地上一丢。爹爹认得那青年是镇上郝三叔家的二小子,脸色发黑,已被人施了毒。青衣怪客冷笑几声,右手一扬,打出一枚‘蝎尾锥’,那钉直射入一位等待瞧病的乡邻头颅,可怜那乡邻当场毙命。他不问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乡邻们自是吓得四散逃去。

    那怪客丝毫不以为意,说道,‘三日后,我再登门拜访,你若医得好他,那还罢了;你若医不好,我就拆了你这药铺,封了你的药号,杀尽你白沙镇所有的男子。’说完扬长而去。

    三日后,他果真再次登门,排闼直入,郝三叔家二小子早已被我爹爹治好,恢复如常。那怪客见状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侧头向我爹爹瞧了半晌,一语不发,径自离去。爹爹和我,见他没有再找麻烦,都暗中松了口气。

    哪知次日那怪客再次到来,肋下依然挟着一人,是镇上周婆婆家的长孙阿诚。阿诚来时全身发紧,呼吸促急,竟是被他刚刚施了番木鳖之毒。那怪客撂下阿诚,也不多话,只说三日后再来,需见到活人。

    过了三天,爹爹又治好了阿城。这一次那怪客颇感惊奇,说道,‘触手回春,果好手段!’如此几番,他隔三日就挟一人来,每回挟的都是镇上健壮年轻的男子,下的毒却越来越凶险,蟾酥、生草乌、青娘虫、雪上一枝蒿、斑蝥,五花八门,却依然要爹爹在三日内治好,否则就要大开杀戒。”

    叶萍飘听得胆寒发竖,心想:“镇上来了这么一位瘟神煞星,大家何不报官,抑或外逃?”沈泠衫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续道:“其间我们也曾想不能如此坐以待毙,有一天深夜,爹爹和我就去镇上有青年劳力的那些人家,看大伙儿能否趁着半夜悄悄逃走,让他抓不着。哪知第二天,那几家不论老幼男女,满门竟都被那恶客杀绝了。”说到这里,她想起那数十口人中毒而死的惨状,身子忍不住战栗不已。

    沈重喃喃地道:“唐门浸淫毒物日久,耽溺于心魔业障,受了魇镇,行为自此失常而陷溺日深……以致无法自拔,想来也是情有可原。”

    叶萍飘愈听愈奇,他对唐门的辀张跋扈虽早有耳闻,却想不到竟会如此残害无辜,心下寻思:“以沈重父女二人的本事,独自离开白沙镇,全身而退,也绝非没有机会。他们之所以不走,想来终是沈重宅心仁厚,不想这白沙镇生灵涂炭,遭受这无妄之灾。”想到此处,方才明白缘何昨日自己进镇之时,街坊上的居民大多闭户不出,看到陌生人的到来,更是惊惧异常,想必将他也当作了与唐滞一般的瘟神恶煞。

    心念至此,他蓦地想起一人来,说道:“二位不忍镇上百姓受此大难,不愿独自离去,何不去找那沙湖沐先生?想他神通广大,乃睥睨自雄之人,唐门在他眼皮下作恶,岂能坐视不管?”

    沈重父女对视一眼,沈泠衫道:“我们也曾想到此节,熟料那恶鬼早已在去沙湖山庄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人手,几个胆大的前去求援的乡邻,竟都在第二天横尸街头,每人身中剧毒而亡。”

    屋中那油灯火焰转黄,跳跃不已,渐趋黯淡,沈泠衫盈盈站起,起身将那发黑的一截灯花剪去。她重又坐下,说道:“自那以后,镇上都知道有恶鬼上门,大家心下害怕,谁也不敢再跑了。前几日,那恶客和同伴再次登门,这次施的竟是剧毒鹤顶红,幸好爹爹对此毒先前有所研修,要不然……”说着,她星眸一转,瞧向沈重。

    沈重神色凝重,太阳穴处的青筋凸起,那青筋随着油灯火焰的跳跃而微微跳动。这一个月的经历,对于他们父女来说,真如噩梦一般,更可怕的是,还不知这噩梦何时能醒。

    沈泠衫续道:“鹤顶红哪是寻常的毒药,今日那恶客和他的同伙如约而至,被他施毒的童二哥依然昏迷,尚未苏醒。正在观察之时,恰逢叶掌门登门。那恶客听说叶掌门中了潇湘派的辰州符,冷笑道,‘米粒之珠,在我唐滞面前,也放光华?’此前我们早就猜到他们是川中唐门,只是一直不敢确信。此会他自报家门,才知道这恶鬼竟是唐门密宗大名鼎鼎的唐滞。与他一同来的那个,并非唐门的嫡系弟子,名叫唐泞。唐滞话虽如此,却也不曾见识过潇湘派的辰州符,待到童二哥苏醒过来后,他心下好奇,撂下一句话,说是明日一早还会再来,自是想瞧一瞧我爹爹能否医好这辰州符之毒。”

    叶萍飘哪里想到,自己昏迷期间,竟发生如此离奇骇异之事,心念电转:“他父女肯为这白沙镇的无辜百姓,而置自身于险境,我若惧敌独自离去,岂不令人耻笑?又岂是大丈夫所为?再说了,我若一走了之,他父女二人也定难逃唐门毒手。唐滞有恃无恐,欺人太甚,自是把莲台派一起视作案上鱼肉,可以任意宰割。死生,命也,去来常事。我这条性命本为沈重所救,大丈夫生于世上,恩怨分明,明日当以死相报。”想到这里,他豪气顿生,正色道:“沈神医,叶某虽技微身轻,却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大敌当前,当同仇敌忾,叶某岂能溜之大吉,唯求独活?明日且等唐滞那厮前来,无非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罢了。”

    沈重父女哪里肯依,无奈叶萍飘心意已决,任由父女二人再三劝说,却也无济于事。

    寒蛩傍枕,夜难将息。这一晚三人各自卧于床上,和衣而睡,却都翻来覆去,辗转不眠直至天明。

    卯时时分,叶萍飘和沈重父女甚感疲乏,却均无睡意,三人索性起身,静坐于大堂之中,只候恶客现身。

    天色破晓之际,只听得屋顶上瓦片四处哗啦轻轻作响,有访客到来,辨声竟有七八人之多。叶萍飘、沈重面面相觑,心下均想:“唐门来了如此众多弟子,难道竟是铁了心要血腥屠戮白沙镇么?”

    忽听“哎哟”声一片,屋顶上似乎有数人同时受了伤,纷纷跌倒,砸得屋面的板瓦纷纷碎裂,瓦砾残片四下飞溅,直落在庭院之中。紧接着又有人从屋顶直堕下来,身子重重砸在地上,大声痛呼不已。

    叶萍飘、沈重大奇,正待起身去看。听得有人骂道:“妈个羔子,哪个乌龟孙子暗箭伤人?”又有人骂道:“乌龟王八羔子的,躲在暗处,算哪门子好汉?有胆量……”这人骂到一半,忽然惨叫起来:“妈的,暗青子有毒!哎哟……有毒……哎哟……”叶萍飘心念一动,这声音听来似曾熟悉。

    众人的叫骂哀嚎声中,一个嘶哑的声音冷冷道:“唐门在此办事,何方宵小竟敢来扰?”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噪众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叶萍飘、沈重父女走出大堂,晨光熹微,唐滞青衫曳地,衣袂猎猎,负手立于庭院正中。唐泞站在他身后,肋下还挟一乡下少年。那乡下少年衣着寒素,一动也不动,显是被点了穴道,陷入昏迷之中,沈重父女却皆不识,并非白沙镇本地人氏,也不知唐滞从何处掠来。

    庭院之中还站立着几名黑衣汉子,神色紧张,地上则躺着几名黑衣汉子,想是刚才在屋顶遭到暗算,直堕下来,此刻纷纷打滚哀嚎,显得痛苦不堪。叶萍飘识得其中一名受伤的黑衣汉子正是米黜。

    黑衣人中为首一人踏步上前,正是印默,神色既惶怖又惊讶。他拱手一揖道:“潇湘派不知唐门在此办事,还乞恕罪,我等……”未等他说完,唐泞将所挟之少年掷于地上,虬髯戟张,豹眼环睁,厉声喝道:“滚!”

    唐滞仰首向天,面带寒霜,神情倨傲,却是正眼也不瞧潇湘派弟子一眼。

    印墨呐呐地道:“这……这……”他意欲发作,但那唐门二字,却似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直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抬眼望向唐滞,虽心有不甘,终为他凌厉之气所慑,不敢稍有违拗,猛地一跺右脚,说道:“好,既是唐门的朋友在此办事,我等先行告退。”

    他身后一名初入江湖的“僵尸门”年轻潇湘弟子,不知深浅,暗自不服,轻声嘟哝道:“凡事不过一个‘理’字,你们唐门来办事,我们也是来办事,恁地如此霸道……”话音未落,陡见寒芒一闪,一物从唐泞左袖中激射而出,直没那名潇湘弟子的胸口。那人惨呼一声,摇摇晃晃向前挪了两步,每走一步,就有一大口鲜血喷出,走到第三步,双腿一软,向前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潇湘众弟子大吃一惊,无不心胆俱裂,迅速扶起尚在哀嚎不止的同门伤者,连那名年轻弟子的尸身也顾不得了,遗弃在地,抢奔而出,霎时走得干干净净。沈重心道:“唐滞这个魔头骄纵至极,就连潇湘派这些横强之人,也是避之大吉。”

    唐滞转过身来,白眼一翻,向沈重道:“这位仁兄一夜恢复如常,虽有先生著手成春之功,但谅必那辰州符不过筐箧中物,司空悲秋老儿竟能以此扬名立万,当真可笑之至。”

    沈重道:“这位是莲台叶萍飘叶掌门。”

    唐滞微露诧色,把叶萍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中忖度:“原来是‘离别索’叶萍飘。这就不足为怪了,若非练家子,沈老儿能耐再大,中了辰州符,一夜之间岂能恢复如常?却不知莲台怎么和潇湘结下了梁子?”口中淡淡地道:“哦?久仰,久仰。叶掌门中了辰州符,毫发无伤,幸甚至哉。”他双手背负,面带寒霜,殊无久仰之意。唐滞不知叶萍飘受伤后立时吞服了本派的“大悲丹”,此物虽不能解毒,但阻止了毒性过快蔓延,却也十分紧要,否则时辰一过,即便沈重施以回春之术,恐怕也无法“起死回生”了。

    叶萍飘冷冷地道:“不敢。司空老儿最喜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不过终是左道旁门,本不值一哂。”他含沙射影,却是连带唐门也一并讥讽。

    孰料唐滞心高气傲,竟未能辨析其意,微微颔首,转头又向沈重道:“潇湘毫末之技,不足齿数。不过钩吻、番木鳖、青娘虫、雪上一枝蒿,这些寻常毒物我唐门自然也用,用法和剂量虽有所不同,却都难不倒沈神医。不知神医心下以为我唐门的用法又如何?”他语带求教之意,神色却倨傲之极。

    沈重微一沉吟,缓缓地道:“潇湘较之唐门,那自是云泥之差、霄壤之别。”语气十分诚恳。

    唐滞如针芒般的眼神忽然充满笑意,道:“能得‘起死回生’谬赞,实不敢当。”他自现身以来,倏来忽往,形如鬼魅,煞气凌人,沈重父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阴森冷鸷,并无一丝欢愉之意。

    沈重续道:“先师曾言,贵派的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三大绝门毒药,毒性犹胜鹤顶红。吾师既如此断言,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三毒,皆为个中翘楚,当世无有能及者。”沈重师父百草老人江湖人称“杏林圣手”,博通典籍,精于方药,他如此评价,自是所言不虚,分量也是极重。

    唐滞笑容一敛,正色道:“尊师博考经籍,研深覃精,对我唐门三大毒药定当有所研修了,小可愿闻其详。”

    沈重微微一怔,摇头道:“那倒不曾聆听过他老人家的教诲。”说罢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行医之人见到疑难杂症、异木奇花,犹如酒徒逢旨酿,老饕遇珍馐,岂肯轻易放过?沈重如此说来,当非诳语。

    江湖中门派林立,使毒用蛊的也有几十家,唐门傲立其中,独冠天下,除了门下出了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外,和其森严的门规也大有干系。

    唐门自兴起之后,对暗器和毒药的使用,建立起一套极其严格的门规,门中的所有暗器和毒药均分级管理,列为顶级的暗器和毒药,则只有嫡系弟子在执行重大任务时,方可特别申请使用。而平日唐门弟子行走江湖,随身携带之暗器、毒药均较寻常,仅凭门派几十年来立下的赫赫威名,却也足以制敌于无形。

    唐门的顶级暗器和毒药,名气虽大,但见过之人,大多因此丧命,旁人自是对其无从得知。这些人中,多为武林中的绝顶好手,死时大都未有激烈剧斗之痕迹,皆是要害部位受到创伤或中毒身亡,因此鲜有人一睹其真容,反倒更添其神秘与威名。

    唐滞听沈重如此说,长眉一轩,默然不语。

    沈重哪里想得到,唐滞此次长途奔波,把白沙镇搅得鸡犬不宁,正与早年间门下顶级毒药“鸩羽白”的遗失有着极大关系。数十年来,唐门内部严锁消息,仅有核心层的几位嫡系弟子知晓鸩羽白遗失之事,而私下他们一直也未曾放弃寻找,多年来四处秘密打探,却始终线索全无,鸩羽白竟似人间蒸发一般。直到一个多月前,唐门偶获一丝线索,门内上下自是极为重视。眼见与显宗的比武大会日期将近,密宗却终搁放不下,大家经过一番密议,遂定了由唐滞亲赴白沙镇,一探线索的虚实。

    唐滞心思缜密,一时凝神默思。一旁的唐泞大声说道:“尊师百草仙翁既出此言,生前定是见过我家的宝物,只不过他老先生在时之时尚未参透罢了,故而无法传授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