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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数日,施钟谟苦思解毒的良方,煎熬了几副中药,调理沈泠衫的身子,助她驱除体内阴寒。凌照虚则每日里卯正时分,便去恩平王府探听消息,到了日落方才回来。一连几天,凌照虚都是愁眉苦脸而归,回来后不停地唉声叹气,原来唐泣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衣雪和施钟谟虽也心急如焚,见他如此,只有对他好言劝慰一番,都道此事急切不得,做长计远虑方是。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白衣雪和施钟谟正在花厅之中闲谈,忽见凌照虚如一阵风似的飞奔进来,脸上因兴奋而涨得通红,口中嚷道:“好事,好事!今儿那厮得了闲暇,正要去往抱剑营。”
白衣雪霁然色喜,说道:“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施钟谟叮嘱道:“白世兄,凌掌门,酥酥儿那里老夫已安排妥了,不过此去还须万分小心,若无良机,不可鲁莽行事。老夫在此静候二位佳音。”白衣雪与凌照虚应承了,收拾了行装,便即出门直奔抱剑营而去。
二人先前早已打探清楚了抱剑营的方位,疾步而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离抱剑营所在的笠雨巷不远。再行片刻,前方现出一座大宅,粉墙鸳瓦,门首挂了一盏细颈大腹的红色栀子灯笼,飞檐下掩映着翠郁的高大香樟树,宅内灯烛萤煌,声声弦管笙歌、阵阵莺声燕语随风飘来,隐约可闻,正是抱剑营到了。
白、凌二人担心暴露行踪,见四下无人之际,纵身跃上屋顶墙头,各自展开轻功,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进了抱剑营。凌照虚瞅准了酥酥儿的绣户,向白衣雪悄悄打了个手势,二人便在屋脊处潜伏下来。
白衣雪探头向下瞧去,果见廊庑之中,有数名头裹白布、身着青衫的汉子,正在来回踱步。时下已经入冬,夜晚户外寒风冷峻,树木萧飕,这几名汉子身着单薄的青衫,却是神色如常,偶然间相互低声说笑几句,皆无寒意。瞧他们的装束,显是唐门中人。
白衣雪不敢惊动他们,绕到屋脊的另一边,悄悄地掀起数片板瓦,露出一处一尺见方的豁口来,低头向下窥探,只见室内东南一角以隔扇隔出一处暖阁,暖阁的中央位置,放着一大盆炭火,火苗向上直窜,烧得正旺,暖阁内温暖如春。炭盆旁的一处床榻上,躺着二人,窃窃私语,容貌看不甚清。室内鸳衾绣帐,红烛摇曳,当真是春光骀荡,香艳无比。
白衣雪屏息凝神,细听二人说话,就听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我有些日子没有来了,你想不想我?”
床榻上另一人道:“唐爷你有你的正事要忙,故而来得少了,奴家心底也明白的。薄幸一日不来,奴家便思念你这个冤家一日,薄幸一月不来呢,奴家便思念三十个日日夜夜。”语声婉媚娇柔,语气缠绵宛转,一副女孩子撒娇讨宠的神气,但声音却明明是男性,惊得白衣雪目瞪口呆,寻思:“床上那人叫作‘唐爷’,自是唐泣不假了,难道另外一人就是酥酥儿?凌照虚没有弄错吧?”他一阵迷糊犯晕之后,转念又想:“这个千娇百媚的酥酥儿,莫非天生如此一副公鸭嗓子?当真大煞风景。不过老天爷倒也公平,不肯一股脑地将美好的事物,都安放在一个人的身上,给了她美貌,却不肯给她一个好嗓子。”
唐泣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身在公门,也是身不由己,今日稍得一点空闲,就急急忙忙瞧你来啦。”
那语声娇媚之人道:“难怪奴家今早儿起来,瞧见庭院里有两只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敢情是有恩客要来,给奴家报喜呢!”
唐泣又叹了口气,说道:“哎,事不凑巧,年前我要忙上一阵子,你怕是难以再听到喜鹊的叫声了。酥酥儿,我的心肝,你心底可不要怨我。”
白衣雪字字听得分明,胃里一阵翻腾,酸水直泛,险些呕出声来,暗忖:“室内之人,果是那酥酥儿。”
就听酥酥儿说道:“薄幸来时无意,去时无情,那不是稀松平常么?说不定哪一天,又叫别的姑娘,将你的魂儿勾走了,奴家心底哪敢有一丝埋怨?”她低声曼语,语气之中带着一股浓浓的幽怨之情,与寻常愁女怨妇别无二致,只是配上其低沉的男音,雌雄一时难辨,静夜中听来颇显诡异。白衣雪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顿起,汗毛根根直竖,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难受,然而形劫势禁,脱身不得,实是备受煎熬。
哪知室内的唐泣听了,却是甘之如饴,赔笑道:“心肝宝贝儿,对不起啊,对不起。你我一见倾心,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恩爱有加,这等旱路良缘,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我心底对你,何尝不是倍加珍惜?”说着以手轻抚其背,口中连声哄劝,声音颇为低声下气,全无一点素日里心高气傲的唐门宗主气派。
酥酥儿半晌不语,显是在故意生闷气。隔了一会,忽听酥酥儿惊叫道:“这是什么?”声音中充满了惊喜。白衣雪心下好奇,探头凝目瞧去,透过一层粉红的绣帐,隐约可见唐泣赤裸着上身,右手高高举在空中,烛光映照之下,手中一物粲然发光。那酥酥儿一直背向着白衣雪,始终看不见容貌,她从被窝之中直起身来,伸手去取唐泣手中之物,背脊和胳膊的皮肤甚是白皙,微微泛着柔和的荧光。
酥酥儿取了那物,身子又缩回被窝中,颤声说道:“这是……王府……王府……”说话结结巴巴,显是心下十分激荡,对那物什喜爱不已。
唐泣笑道:“这可是王爷昨日赐与我的宝贝,价值连城,你要保管好,切莫弄丢啦。”
就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酥酥儿在唐泣的面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娇滴滴地道:“知道啦,你放心就是。”二人又是一番调笑,唐泣道:“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今晚唱上一曲,助助兴儿。”
酥酥儿腻声道:“好呀,奴家这两天嗓子不太舒服,要是唱的不好,你可不要见怪哦。”但听她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吩咐潮回去。”
毛滂的这阕《惜分飞》,她捏着嗓子唱来,语娇声颤,音韵凄婉,词中蕴藏着绵绵不休的羁愁离恨,尽皆淋漓展现出来。白衣雪在屋顶之上,亦是听得怔怔入神。
唐泣拍手笑道:“我只道这长短句,非朱唇皓齿,不能发此妙啭之音,今日听你唱将出来,却是别具一番风味。好,好!”
白衣雪听得真切,心下顿时迷糊起来:“这话究竟何意?酥酥儿究竟是男是女?”忍不住想跳下房去,掀开绣帐,瞧个清楚。眼见室内二人情致缠绵,旖旎无限,转念又想:“这酥酥儿虽收了施先生的银子,却毕竟与唐泣更为熟稔,方才又拿了他价值不菲的赠物,今晚还不知还肯不肯施以援手?”
酥酥儿媚声笑道:“奴家近日学了一个新玩法儿,也是别具风味,薄幸要不要……试上一试呢?”嗓音甜腻,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显得娇羞不已,极尽柳娇花媚之态。
唐泣倚玉偎香,早已浑身酥软,双眼斜睨着酥酥儿,俳笑道:“甚么法儿?不会要人命吧?”
酥酥儿情焰中烧,道:“虽然不会要人命,但此法儿,也能让人欲仙欲死,你怕不怕?”说完吃吃而笑。
唐泣眉花眼笑,也吃吃地笑了起来,道:“能死在你的手中,那是做鬼也风流,死了……”话未说完,忽然“唔”的一声,发不出声来,想是被那酥酥儿用手捂住了嘴巴,不让他说下去。
白衣雪童子之身,何曾见过这等香艳的场面?屋顶上冷风侵肌,寒凉无比,但屋内二人色授魂与,缱绻羡爱,白衣雪不禁面红耳赤,浑身发烫,然而形格势禁,想抽身离去却又一时走不得,彷徨之际,勉力定下心神,只待室内的酥酥儿发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
隔了一会,突听唐泣促声促气地说道:“你……你要干什么?为何……要绑我?”声音佯作惊惶,其实却是受用之极,那酥酥儿只是痴笑,一语不发。又听唐泣低声惊叫道:“啊呀,你哪里来的红绳,他奶奶的,就你花样多……哎哟,绑了手,还要绑脚么?”
酥酥儿娇笑道:“新玩法嘛,你哪里见过的?好啦,都绑好了,奴家去把蜡烛吹灭了。”说着跳下床来,欲去吹熄暖阁中的红烛。只听得唐泣媟笑道:“‘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我的心肝呐,别冻着了。”
白衣雪听了,却是心中一凛,原来熄灭蜡烛,正是与酥酥儿事先约定的动手信号。他赶紧探头凝神去瞧,这一回总算瞧得清楚,却也把他唬得目怔口呆,差点失声叫了出来:那酥酥儿赤裸着上身,胸肌发达,体态健硕,不是个男儿身,又是什么?
其时世风浮华,男风颇为盛行,权贵富贾之中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不乏其人,以致一些大城市的街头巷尾中,鬻色卖肉的男娼充斥其间,人们已是见怪不怪。只是白衣雪青春年少,于男女之事尚且懵懂不明,此等男男相亲之事,更是闻所未闻,乍见之下,不免吃惊异常。
但听得“噗”、“噗”数声,酥酥儿已将暖阁中的数根碗般粗的红烛一一吹灭,室内登时漆黑一片。白衣雪不暇细想,取了一小片瓦片扣在手中,伏于屋顶,凝神静气,只待凌照虚施展空空妙手。
酥酥儿吹灭了蜡烛,室内的唐泣眼前一黑,腻声笑道:“你做甚么……”声音随即转作呻吟,少顷暖阁里罗幕绣帏,痴云腻雨,二人的喘息之声愈来愈重。屋内二人尽情欢愉,屋顶之上的白衣雪但觉每一瞬刻,都是无比煎熬。
陡然间唐泣一声惊叱:“无耻蟊贼!”黑暗之中就听得嘶嘶的暗器破空之声,甚是凌厉。白衣雪暗叫一声“不好!”觑准了方位,运起内劲,将扣在手中的瓦片飞掷出去,瓦片呜呜作响,去势奇疾。
唐泣神魂荡飏之际,隐约感觉床头站着一人,惊骇之下,他应变极速,右手一抹,从枕头处的鞶囊中,抓了一枚蝎尾锥就打了出去,但那人一声不吭,也不知是否打中。他正要再发暗器,黑暗中又有物从屋顶处袭来,呜呜作响,敌人劲力十分惊人。唐泣心下一慌,顺手便将身侧的酒盅打了出去,只听得“喀嚓”作响,酒盅与瓦片相撞之下,尽皆粉碎,碎片四下迸飞,将酥酥儿赤裸的身子划出数道血痕,吓得他掩面尖叫不已。
院落中的唐门弟子听到动静,纷纷抢进屋来,熟料黑暗中从屋顶处不断有物飞来,打得他们鼻青脸肿、皮开肉绽,一个个哭爹喊娘,好不狼狈。趁着众人慌乱之际,潜入屋内那人一声轻笑,身子犹如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到屋外,再听到他发出笑声,人已在十丈之遥。
唐泣又惊又怒,心知还有强敌潜伏于房顶之上,右手一探,已将诛仙筒拿在手中,手按机栝,便欲将数百根赤蜈针齐齐发射出去。突然之间,“咯喇喇”一声巨响,几根木椽同时折断,屋顶裂开一个大洞,瓦片、断木、石块、泥灰,扑簌簌地直落下来,唐泣大骇,顾不上发射机栝,赶紧以手护住头部。
就听屋顶之上一人高声吟道:“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吩咐潮回去。”那人星移电掣,说一个字,便远去数丈,说到最后一个“去”字,已是在半里开外,瞬时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