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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天舟上。
陈平安一个劲儿抹眼泪。
“咱们太上,多清正一神明啊”他抽噎道,“旧物跟着他久了,都能用来镇邪魔看看,魔神魂魄都灰飞烟灭了,这竹簪仍然完好如初呜”
遇风云感慨点头“确实如此。”
“这可是正神遗物,真真正正的上古文物,灵性”陈平安抽泣道,“要碰上个识货的,这得值多少钱哪”
遇风云“”
你对太上的崇拜之情还真是像金子一样沉。
云昭笑得前仰后合。
她把手探向魔神骨灰坛,想抓过那支竹簪细看。
陈平安尖声制止“别别碰千万别碰不能碰”
云昭“嗯”
有诅咒还是有瘟疫
陈平安大声科普“文物古玩不能用手碰那样会影响卖相”
他抢过骨灰坛,紧紧搂在怀里,警告地盯着面前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遇风云“”
云昭“”
她笑着往后一靠,倚在香软如蜜云的榻枕上,视线越过薄透的四方帐,望遍整架行天舟。
大反派没在。
她默默在心里盘点了一遍他出现过的地方。
皇城旧日庭,临波府太上殿,鲸落海以及楼兰海市。这些地方,周围要么埋着他的骨灰坛,要么供奉着他的魔神像。
他就像传说中的鬼一样,只能在自己尸身附近或是有香火的地方活动。
但他与普通的鬼又稍有不同他被切得有点碎,所以活动范围一片一片的。
云昭被自己的脑补逗得噗哧一笑。
有点良心,但不多。
陈平安弱弱举手“那个,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
云昭心情不错“说。”
陈平安一手搂着骨灰坛,一手挠了挠头,笑容憨态可掬,眼神真挚无比“咱们什么时候,去炸另外九座庙太上尘封千年的旧物,也该见见天日不是”
那是庙吗不,那是九份泼天富贵
云昭“”
老百姓对神明的爱意,总是这么朴实接地气。
三日后,行天舟抵达京都云府。
老管家云伯闻讯赶来,见着云昭,不禁老怀大慰、老泪纵横。
“大小姐可总算回来了”
云昭心知晏南天到了京都肯定要搞事,淡定笑道“都有什么坏消息阿伯你只管说。”
老管家一面引她踏上铺满锦绒冬毯的山道,一面告诉她“也不全是坏的,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大小姐先听哪一个”
云昭摆手“坏的坏的。”
老管家叹了口气“夫人正在与将军闹和离。”
大继战神云满霜的正式封号是“大将军”,因为功勋,
再顶了个“王”的虚衔。不是正式场合的话,身边人一般唤他“将军”。
云昭问“阿爹回来了”
“对,昨日刚回。”老管家压低了嗓门,“去了趟宫中,听闻差点儿就在御前打了起来将军单方面挨夫人揍。”
温暖暖的事捅出来了。
云昭毫不意外,她深吸一口气,镇定道“那好消息呢”
老管家眉眼间又愁又喜“好消息便是南天殿下已经向圣上请旨,定下了你们的婚期,就在下月初二夫人找人算过,属实是个顶好顶好的日子”
又一个坏消息。
云昭本来都皱紧眉头了,听闻最后一句,不禁惊奇地问“不是说我娘正在闹和离她还有闲心给我算命”
老管家摆手“不耽误不耽误。请了香山寺大师上门来算。只要心诚,上门也灵”
遇风云眼角微抽。
陈平安掩袖偷笑。
云昭“”
她视线微虚,心神掠过京都大地,荡向皇城所在。
遥想那时,她曾满心欢喜地期待晏南天从鲸落海回来他说等他从鲸落海回来,就请父皇与她家正式定下婚期。
那时候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他回。
在家等不住,在东华宫也等不住,她去了旧日庭最高处,就想第一眼看见他归来的行天舟。
结果呢
他给了她好大的“惊喜”。
如今可好,经历那么多事,两个人都快折腾成仇敌了,他倒是谨守承诺,从鲸落海回来便去请了旨。
云昭气笑“晏哥哥,你可真会给我惊喜”
老管家傻乎乎跟着笑“可不是殿下待大小姐最是用心不过。陛下还担心时间太紧,不曾想殿下早早都已经筹备着了,可谓万事俱备,只待大婚。”
云昭阴阳怪气“他可真是心思缜密。”
这就是根本不给她周旋的余地。
老管家乐呵呵直点头“殿下行事,向来最叫人放心。”
云昭话风一转“那个私生女住在他东华宫”
老管家给转了个猝不及防,差点儿闪着老腰“那是陛下的意思。也是因为咱夫人不容,只能暂行权宜。”
他把嗓门压得更低,“夫人和将军就为这个闹到不可开交,大小姐快去劝劝吧”
云昭心道果然。
她就知道,晏南天先一步抵达京都,肯定要挖好坑等着她。
这不就来了。
将温暖暖身世搬上台面,乱她父母。
趁此机会将她困进东华宫。
她仿佛看见了晏南天那张淡笑的脸。她知道,他此刻定是在远处遥遥望着她,用猎手的眼睛。
“我去见爹娘”
云满霜与湘阳秀的居处叫做“金玉满堂”。
云昭不许人通传,独自闯了进去。
才到廊下便听见内室传出摔古董的声音。
“哗啦啦”那叫一个清脆。
隔着重重碧金纱,只闻湘阳夫人声线冰寒“云满霜我告诉你,这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云满霜闷闷地“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阴阳怪气“怎么,你那心肝宝贝小通房死了,用不着我给她腾地儿是吧哎哟,人要是活着回来,你怕是撵我都来不及”
云满霜憋了一会儿“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又道“呵,昭昭杀了那贱婢,有没有把你心疼死啊我告诉你,和离了我就把昭昭带走,你休想伤我宝贝一根毫毛”
云满霜执拗道“我不和离。”
云昭“”
她这爹,属实是个回音壁。
我不和离我不和离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寒声道“我当年原就想着不该拆散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只遗憾没找着人,否则当初我就替你给她纳进门来,看你们如何在我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看你们究竟能有多恩爱,能有多恶心”
云满霜总算是换了句话“当年的事,是我的错。”
他干巴巴又憋出一句,“我跟她,不是那样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气到哈哈大笑“野种都这么大了,你和我说不是那样不是那样是哪样真有你的云满霜婚前整个郎情妾意的真爱恶心我,如今又整个矫揉造作的野种出来恶心我家昭昭我告诉你,我湘阳秀今生今世与你不共戴天”
云满霜沉声道歉“都是我的错”
云昭忍无可忍,一脚踹开雕花云扇门,横身撞进屋。
夫妇二人吓了好大一跳。
转头看见云昭,湘阳夫人脸上的寒霜顿时化成了绯红颜色,氤氲在眼角眉梢“昭昭”
嗓音有点堵。
昨日在金殿上,那野种哭得肝肠寸断,口口声声控诉云昭杀害她娘。当时湘阳秀一颗心啊,真是又揪又疼又喜又忧。
阿昭为什么杀贱婢自然是为了她这个娘。
生养了这么个好女儿,这辈子还有什么不值的
湘阳秀抬起镶金嵌玉的假指套,翻起眼皮,点掉眼角溢出的泪光,掩饰地笑道“总算舍得回来啦肚子饿不饿”
云满霜额角青筋乱跳“又在外面闯祸”
“你给老娘闭嘴”湘阳秀转头吼他。
云满霜悻悻垂下头。
湘阳秀疾步上前,拉住云昭双手“昭昭不用怕,杀个贱婢而已,算得什么呵,我就看看谁有本事动你半根手指头”
云满霜愁到不行,小声嘀咕“慈母多败儿。”
这么教孩子,早晚得出大事。
云昭还没来得及说话,湘阳秀便拍了拍她手背,笑道“而且你晏哥哥都替你解释过了,阿昭也是屠龙心切,出发点是好的这不就行了,还有什么好说”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一副“我们无脑偏袒你”的样子。
云满霜强行插了句嘴“你不要总给储君添麻烦。”
云昭心下微沉。
提及晏南天,云伯高兴,阿娘欢喜,阿爹也颇为看重。
这个人,多可怕。
仔细一想,他竟然没有任何明显破绽在爹娘面前,云昭甚至说不出一个非退婚不可的理由。
皇家的婚约,岂是随随便便说退就退
更何况晏南天那狗男人不要脸,趁她不在把事给办了。
如今已圣旨昭告天下,她硬要悔婚除非造反。
她不可能逼着爹娘去造反。
云昭念头一转,没像平日那样嚣张,反倒可怜巴巴地垂下眼睛,夹起嗓子,憋出一句“阿爹,阿娘”
湘阳秀顿时心疼坏了“哎哟我的昭昭”
云满霜也皱起眉头,话不好听,语气已经软了七八分“闯完祸知道害怕了”
云昭闭起眼睛摇了摇头,挤出几星小泪花。
“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个严娇”她扁嘴道,“她们欺负我她们欺负我”
湘阳秀无脑护崽“该杀”
云满霜虽然不太相信有人能欺负这个小霸王,但是看着女儿漂亮的小脸皱成一团,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顿时心疼到不行,思路也开始走偏。
云满霜沉声道“那婢子并非善类。”
一听这话,湘阳秀不由得挑高了眉毛,怪声道“哟”
云昭道“她们算计晏哥哥”
湘阳秀还不曾反应过来,云满霜已脸色一变,泛起铁青。
他下意识伸手扶向腰间常年悬刀处,寒声问“此话怎讲”
云昭道“那温暖暖说,晏哥哥看了她身子,她这辈子绝不可能嫁给别人,定要赖上他”
湘阳柳眉倒竖,一巴掌把红檀香木雕花玲珑案桌拍得木屑乱飞“贱婢”
云满霜呼吸沉重,一字一顿“储君他,缘何如此。”
云昭假哭道“那母女二人就是一丘之貉严娇当年如何算计阿爹的,阿爹都不记得了吗”
她说的都是大实话,跟谁对质都不怕。
湘阳秀一听这话不对,立刻皱眉追问“算计云满霜什么意思小晏他怎么了”
因为忧心女儿,她竟是完全没顾上自己的事,只一心扑在云昭身上。
云满霜显然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他把嘴唇抿到发白,双拳紧攥,青筋一行一行往外爆。
云昭一脸活灵活现的错愕“阿娘不知道阿爹你没告诉阿娘”
云满霜张了张嘴,又憋了回去。
湘阳秀道“别管他这个锯嘴葫芦你来说”
“哦。”云昭奉旨解释,“当初严娇假装真心实意替阿爹阿娘牵线搭桥,其实暗中动了许多手脚,还把阿爹送给阿娘的信物偷偷扣下”
湘阳秀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开口打断“信物不是云满霜送给她的”
云昭与云满霜异口同声“当然不是”
云昭“阿爹以为给了娘”
云满霜“我一直以为你收着。”
湘阳秀怔忡一瞬,眼眶里迅速汪起了泪。
她猛地将头扭向一旁,“继续说说”
那信物,多年来都是湘阳秀消不去的一块心病。
高傲如她,自然不会问,也不会说,就这么一直梗着。
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云昭愤怒道“严娇骗阿爹说阿娘要来见他,然后她往阿爹酒里下了药,自己打扮成阿娘的模样,熏上阿娘的香,阿爹只以为她是阿娘”
湘阳秀抬手抵住了额角,眸光剧烈地闪。
一时之间,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恨、又是种种难以言说。
好半晌,凤目幽幽瞥向云满霜。
云满霜冷汗涔涔,又是生气又是心虚又是惭愧又是后悔“夫人,是我错了。”
湘阳秀默了许久,才虚弱地开口痛骂“你个蠢蛋”
云满霜闭上双眼,一副任凭打杀的模样。
湘阳秀语气幽幽道“你知道么。严娇给我写信,说你爱她爱得要死要活,为了她,你竟然打算与我退婚,逼得她只好远走他乡。”
云满霜身躯一震,急道“我没有啊”
湘阳秀冷笑“那我说了你多少回,你怎么不解释你嘴长哪了”
他痛苦道“毕竟我确实有错”
她骂“蠢蛋”
他苦笑“是,是。”
湘阳秀长出一口气,用假指套戳他的头“回头再与你计较”
大继战神被戳得一愣一愣。
湘阳秀转向云昭时,精气神都恢复了七八分“小晏他也挨了算计”
云昭失落道“那母女二人处心积虑,一个冲着阿爹,一个冲着晏哥哥。温暖暖与晏哥哥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她垂下脑袋,语气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也不知道。反正,晏哥哥一路上定是要护着她,我与她一同落水,他救的也是她。”
一时无人再说话,屋子里只有愤怒的呼吸声起伏。
“阿爹,”云昭探手摇了摇云满霜的手背,“要是那严娇还活着,你会让她进门来气阿娘么”
云满霜浓眉倒竖“休想”
“阿娘,”云昭望向湘阳秀,“晏哥哥他要娶温暖暖做侧妃,日日气我,你能答应吗”
湘阳秀冷笑“休想”
云昭心中偷笑,面上仍然愁云惨淡。
她幽幽惨笑“可是阿爹阿娘,他们两个,如今还一块儿住在东华宫呢。”
夫妻二人都闭了闭眼睛。
“不行。”湘阳秀率先睁眼,“不解决那贱婢,休想娶我们昭昭过门”
她盯向云满霜。
云满霜微微颔首“我来处理。”
“哟”湘阳秀吃惊,“那可是你亲骨肉你舍得”
云满霜摇了下头“大继律,女子若遭强迫,生子可溺。对于此女,我只满心厌恶,绝无认亲的道理。”
湘阳秀依旧冷着一张脸,实则眸光已经软和不少。
云满霜难得多说了几句“我这便进宫,请陛下将此女另许旁人。此女一日不嫁,昭昭绝不出阁。”
湘阳秀沉吟片刻,点了头“可以。”
云昭抬起脑袋,委委屈屈,可怜巴巴“若是晏哥哥对她已有感情,执意要娶她呢”
看她这副模样,云满霜与湘阳秀心都快碎了。
云满霜推己及人,安慰道“他定不会。”
湘阳秀想想那种日子都快怄死了,冷笑道“那就让这对狗男女有多远滚多远你放心,当年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你爹可是救过他性命还不止一次多少眼睛看着哪”
云满霜抬高双眉,嗓子都要咳破了,却无法制止夫人继续大放厥词。
湘阳秀嚣张道“你爹只要不造反,便是皇帝老儿也得礼让三分更遑论他晏南天他想享齐人之福呵,这辈子都别想”
云满霜起身“我们昭昭只嫁一心人,他若不肯,也便罢了。我会与陛下说。”
湘阳秀撵他“快去”
送走云满霜,湘阳秀立刻令厨房盛出炖好的汤,盯着云昭热腾腾喝下。
“不给你爹喝他不配”湘阳秀道。
云昭点头“嗯嗯”
“放心吧,”湘阳秀心疼地轻轻抚过云昭手背上已经结痂的伤,柔声安慰,“你和小晏之间,必定是攒了不少误会。这么多年过来,你们两小个的感情阿娘全都看在眼里,小晏他呀,不是那种人。”
云昭用玉勺搅了搅汤羹。
湘阳秀叹息“昨日在金殿上,我虽怒火冲头,却也冷眼看着呢。若说他对那个温暖暖有什么感情,我看倒不见得。”
云昭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不是么,他装得多像啊,多冷酷,多绝情。
她差点都信了。
她望向湘阳秀,心道可是阿娘,我若信了他,没能杀掉严娇,此刻你该有多伤心、多膈应
“阿娘,”云昭问,“你原谅阿爹啦”
湘阳秀笑着叹了口气“你说呢。当年我以为他心里装着真爱,终究还是选择嫁给他,便是放下了。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手段拿捏他,就是憋着那股气,不服输罢。”
她的眼角隐有泪花,“这么多年,无论他待我有多好,我都收着心,不敢将情意真正交托给他一星半点,平白蹉跎了青春。如今都老啦,也没那些情情爱爱的心思了,便这样吧,还折腾什么呢”
云昭心疼不已“阿娘你受委屈了。”
湘阳秀笑着摇头“云满霜不也委屈你放心,我可没那么轻易放过,将来有得是我拿捏他、收拾他的机会。”
云昭毫不同情自家爹“嗯”
“你和小晏不要这样呀。”湘阳秀笑叹,“你看我和你爹,一个误会闹了这么多年,多不值当。”
云昭垂着眼睛笑“那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
湘阳秀笑“放心吧,你爹都出马了,还能翻起什么浪”
“是啊。”云昭也笑,“晏哥哥他,还能翻起什么浪”
湘阳秀轻拍她的手“小晏对你是真的有心,他绝不可能放弃你。”
云昭点头“确实不可能。”
她真好奇,自己接下了他的招,并回给他这么一击,他将如何应对呢
他不会放弃她,这是必然。
但他出于某种原因,也不会放弃温暖暖倘若他能,温暖暖早死过八百遍了,不至于闹到今日这地步。
来呀晏哥哥,你来我往才有意思。
接我的招,让我看看你如何二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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