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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幽跟着戚云初,一口气走出紫宸殿院落,来到了日华门内横街。
戚云初全程不发一语,只赏给陆幽一路背影。陆幽以为他是在生气,也不敢多话,只静静地跟在戚云初身后。
过了安仁殿,还没到晖庆殿的半路上,有一块种着紫藤的园圃。此刻正是着花时节,只见一挂挂一串串的紫藤花高悬在竹架上,好似重重烟云帐幔,遮住了外人的耳目。
戚云初领着着陆幽入了紫藤园,在中央一个抱鼓石墩子上坐下,继续背对着陆幽。
“端王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陆幽虽然害臊,却毕竟不敢隐瞒:“不知为何……刚才端王他竟然吻了我。”
戚云初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是又问:“那你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他究竟和赵阳是什么关系,事出又突然,所以只是站在原地……”
说道这里,陆幽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戚云初终于侧过身来,睨了他一眼。
“你真以为康王和宣王是那种关系?”
陆幽怔了怔,倒吸一口凉气:“您的意思是——”
“你被骗了。”
戚云初低声一笑:“我记得和你提起过,要提防所有的皇子。康王现在一定很得意。”
陆幽忍不住解释:“可是他看起来很正常……”
“他的确是所有皇子里面最正常的一个。但是正常并不代表值得信任。若是让我选,我倒宁愿相信赵阳和赵晴。”
“所以……康王已经知道我不是宣王了。”陆幽紧张地咬着嘴唇,“我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不用管他。”戚云初反倒拨弄着落在石桌上的藤花瓣,“康王的事,我会去替你应付。”
陆幽这才长出一口气:“那就有劳秋公了。”
戚云初点头:“你今天的表现尚可。不过对待别人,用不着太过客气。如果不是你实在长得太像赵阳,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人起疑心。”
陆幽忐忑道:“既然康王都看出来了,那皇上和皇后娘娘会不会怀疑我?”
“你以为我会随便放你去冒险?别看赵阳那小子疯疯癫癫,早在几天前,他就向皇上提出要占用禁苑的西樱桃园饲养虎豹等猛兽。皇上没有答应。他就故意装出乖顺的样子,还提出要在射礼时一展身手。如今你表现不俗,帝后只当是他说到做到罢了。”
赵阳的做法如何,陆幽其实并不在意。但是知道自己暂时平安,他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其实他并不讨厌这几个时辰里头发生的事。
正相反,这场射礼几乎是他有生以来,最激动难忘的体验。
在走上射场的那一刻,他不再是罪臣之子,也不是地位低下的底层宦官,而是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可惜,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找赵阳了?”他问戚云初。
“别急。我的话还没有问完。”戚云初回过头来看着他,“现在,说说你和那个唐家公子是什么关系。”
“……!”
他看出来了!
陆幽猛地一惊,本能地就要撒谎:“没什么关系……”
戚云初又看了他一眼:“我不喜欢撒谎的人。再给你一次补救的机会。”
陆幽脸色阵青阵白,颇不情愿地回答道:“我与他曾经见过一面……许多面……”
“我给你节省点时间。”戚云初打断了他,“你们以前都在国子监读书,一个国子学,一个太学。”
陆幽绝对没有向戚云初提起过自己的真实身世。但是,戚云初仿佛理所当然地掌握着这世上所有的隐情。
既然如此,陆幽唯有选择坦诚。
可他张口闭口了好一阵子,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半晌之后,他伸手到自己的脖颈边上,取下了唐瑞郎送的那个护身符。
“这是唐瑞郎给我的,但是我想,它属于你。”
戚云初伸手接过了护身符,拿在手上摩挲。指腹循着嵌有红药的字迹慢慢下滑,无尽轻柔。
这是陆幽第一次看见,覆盖在戚云初表面的冰雪外壳有了融化的迹象。
从一尊美丽但是缺乏情感的神像,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但是这种转变,仅仅只是昙花一现。
“这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戚云初将护身符重新还到陆幽的手上:“据我所知,瑞郎很宝贝这件东西。而他把它给了你,他喜欢你。”
陆幽张嘴就想要否认,但话还没有说出口,脸已经涨红了,只能皱着眉头看着戚云初。
戚云初丝毫不理会他这无言的挣扎:“可是你爹弹劾过他的父亲。”
“他爹害死了我的父亲!”陆幽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道。
戚云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决定为了你爹而去恨唐瑞郎,无论瑞郎本人有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你不仅全盘否定了自己的情感,并且认定它是邪恶的,是必须被抹杀的。换句话说,你恨唐瑞郎,其实是因为你很自卑。”
自卑?
陆幽再度语塞。他觉得自己应该否认,却又觉得戚云初不会接受这个答案。
他思忖了一下,反问道:“你问我有关于唐瑞郎的事,是在担心他会揭穿我的身份?”
“如果是他,我并不担心。我很了解他,他和安乐王有很多共同之处,而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远比你以为得更加成熟。”
陆幽这才想起来——戚云初长时间陪伴在赵南星的身边,自然与唐瑞郎十分熟稔。这样一来,他与唐家的关系……
一想到有可能的结论,陆幽顿时开始紧张,偷偷地去观察戚云初的表情。
“你看我做什么?”戚云初慢条斯理地反问,“不必害怕。你的那些恩怨情仇,我也懒得干涉。你要恨谁便恨谁,你要爱谁就爱谁,这都是你自己的事。”
陆幽深吸一口气:“那如果有一天,我的爱和我的恨,与你要我做的事互相违背了,该怎么办?”
“没有那个可能。”
戚云初轻笑一声:“我之所以喜欢你,就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们这种人,拥有的时候从不珍惜,失去的时候却追悔莫及。”
说到这里,他看了陆幽一眼:“当然,我若是要你喜欢谁、讨厌谁,你也完全觉察不出我的摆布。”
听起来有些危言耸听,但是陆幽知道戚云初并没有信口开河。
他完全做得到。
然而戚云初还想进一步证明这一点。
“你知不知道,唐瑞郎他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你?”
陆幽一愣:“不、不知道。”
戚云初却狡黠一笑:“等我心情好了,再告诉你。”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
戚云初终于起身,拂去一身的紫藤,领着陆幽回到了晖庆殿。
休息了一阵子之后,眼见着天边起了晚霞,赵阳这才从外头溜回来。
一听说陆幽代替自己大出风头,他当然是喜形于色,又听说父皇还要满足自己一个愿望,更是乐不可支。
看起来戚云初之前说他“不是最难弄的人”,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赵阳兴高采烈,却也没有忘记要给陆幽一点甜头尝尝。
然而陆幽却并不奢求金银,只是请求留下作为胜利者而得来的那枝牡丹。
而这显然是赵阳最不在乎的东西。
陆幽讨了一张薄纸将牡丹小心包起,又重新换上青绿色的宦官服装,独自一人回到了寒鸦落。
在独门独户的小院落里,他重新戴上精致的□□,将自己恢复到那个平平无奇的模样,然后坐在门槛上出神。
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回忆起来虽然很甘美,但是回到现实中,却又觉得愈发地空虚了。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有人走了过来。
又是那个名叫斯诚的传信太监,让他明日早点起身前往尚食内院,准备迎送新火。
对了,明天就是正清明,也是寒食结束的日子。一早,尚食内院的空地上将举行钻木取火的仪式,取得的新火不仅将重新点燃宫中的烛火和炉灶,也将被分送给皇亲国戚和宠臣——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荣耀不仅仅属于接受新火的臣子,对于那些受命传送新火的宦官们,这也是一年一度难得的好事。
按照惯例,接受新火的家族将会生火烹茶,并且给予宦官以丰厚的赏赐。
但对于陆幽而言,更重要的是随后整整一天,直到宵禁之前,他都可以在诏京城内自由行动。
也就是说,扫墓的事终于能够实现了。
其实清明送火的资格,早在几天前就已经选定了。陆幽隐约明白这应该是戚云初临时赏赐给自己的机会,满心欢喜。
他辗转反侧了半夜,寅时二刻就穿戴齐整,跟着众人来到尚食内院。
时辰尚早,周天仍是一片晦暗混沌。早些时候下过一阵细雨,此刻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花草树木沁人心脾的香气。
陆幽抬起头来,他看见夜色中天河隐隐,似乎比多年之前的那个冬天更近了几分。
在尚食内院打杂的小宦官们进场了。他们在屋檐前的空地上一地儿排开,开始使用榆树和柳枝钻木取火。在他们的身后,身着青裙的宫女手捧琉璃灯盏,静静地等待着。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枝条高速摩擦的声响,如同阵雨嘈嘈切切。
过不了多久,昏黑中只见金光一迸,有人轻呼一声“得了”。继而就有火花一朵,初时如苞如蕾,继而如榴花绽放,凌霄旋开,牡丹吐蕊……飞快地炙盛起来。
新火已成,钻木的小宦官获赐绢三匹、金碗一口。火种则被转入宫女们手持的灯盏之中,一部分散入宫中各处,另一部分则转交至执行赐火差使的宦官手中。
赐火的宦官队伍十分隆重,为首的自然是长秋公戚云初。其后左右并排,左路由内侍尹肃心和少监高君昊领头,右路打头得则是少监胡尧和内侍常玉奴。
陆幽就站在常玉奴的身后,这位太监正是数年前陪着戚云初去大业坊取“宝”的斯文男子,是戚云初手底下最为忠心的心腹。
锦衣玉带的宦官们,手捧琉璃灯盏,沿着笔直坦荡的宫中大道一路南下。点点烛光,如星辰从九天降临,即将散入富贵王侯之家。
陆幽跟着众人一路来到承天门前,这里已经备好了马匹,清一色的枣红色,头垂红缨,矫健如同野火一般。
这其中,唯有戚云初一人乘朱红色马车,因为他要将新火带去数百里之外的宗室外庙——天吴宫。
长秋公一走,剩下的势力便也好分配了。左路的内侍和少监与宦官,首先往萧皇后娘家所在的安仁坊赶去。
而右路由常玉奴和胡尧打头的队伍,则上了马,朝高官比邻的胜业坊奔去。
陆幽跟着马队往东行,半路上不断有宦官离队,带着新火进入蒙受天恩的人家。陆幽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谁家,他只知道默默地跟紧了常玉奴,努力提好了手中的琉璃灯。
最后还剩七人的马队,径自来到胜业坊的西门口。陆幽心中刚开始诧异,结果就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所有这七个人,所有的七盏琉璃新火都是赐予唐府的。这是何等的殊荣?
可是,为什么偏偏就要选了他来送唐家的新火?!
陆幽隐约知道这一定是戚云初的算计,但是他想不明白,他这样算计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马队在唐府面前停了下来。这时候门口已经有人等候——为首的自然是唐家的当家人唐权,簇拥着枝枝蔓蔓的大小姻亲官吏。
唐瑞郎自然也在其中。
七位宦官下马之后,径自朝着大门走去,准备将手中的琉璃灯盏转交到唐家人的手上。
陆幽跟着大家往前走,忽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唐瑞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