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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04)大丫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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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节过后的第二天,就是大丫成亲的日子。

    自从大丫要和卫牧府签事司的谷录事结秦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霍士其,这个在屹县县衙兵科房干了十五年的书办领,霍氏一族至今都没在正式场合承认的子弟,突然间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先是族里三老和一众叔伯兄弟,在霍六的引领下,怀着忐忑和惶恐敲开他家的门。当年把霍士其娘俩撵出家门并且霸占了他家田产宅院的霍三太爷,当着族人的面,涕泪纵横地把自己的大儿子臭骂一顿,还正正反反狠扇了儿子四个大耳光;他还当场就把地契房契还给了它们的主人。如今执掌霍家宗祠祭祀的霍二太爷,在劝过不知道儿子恶行的三太爷之后,和两个兄弟回忆起霍士其父亲当初的种种善行和美德,都忍不住难过地落了泪。然后他告诉霍士其,家族希望他能够回来,重振屹县霍氏的门楣。具体的做法是,他们希望他能依照族谱,重新给自己起个名一一他现在的名“士其”,和这一辈的霍家人的“亻”辈分不一致,而且单名才显得尊贵,双名嘛……

    霍士其不假思索就答应重归霍氏一族。即使前面二三十年里霍氏从来没把他当自家人看待,他也从来没把自己当外姓旁人,从来都以自己的姓氏为傲;何况他把女儿许给谷少苗,除了攀附和借势之外,也不是没有包含着荣归家族的想法。

    但他没有答应更改自己的名。他以为,他的名和字都是老师范老先生一一也就是莲娘的祖父一一取的,而且他母亲也是点过头的,所以他没有权利擅自更改。

    这理由任凭谁都没法反驳。天地君亲师是人伦五常,他既亲亲又重师,要有人再敢在这事情上起纷争,即使霍士其不出面争持,衙门也可能对这些“悖逆伦常”的肇事人课以重罚一一最轻的惩罚是“三增其索”,罚三倍的徭役赋税,最重的刑罚是“杖八十,徒千里,赀财没官”。

    尽管霍士其没答应改名,但是重归本家的结果依然让霍家人感到高兴,而且看起来霍士其也没有追究当年旧帐的意思,这又教大部分都暗自舒了一口气。当他们从霍士其那个小院落走出来时,人人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个个都觉得这霍家堡似乎又快要真地姓“霍”了。尤其是当他们听说大丫的女婿谷少苗马上就要接任屹县县令的大印之后,所有的霍家人都认为这是家族中兴的绝好时机。他们立刻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这场婚事的筹备上。

    县城里最好的裁缝立刻被二太爷请来为大丫制办四季吉服;三太爷手一挥,他家临着姑娘河河滩的两垧上田,立刻划作大丫陪嫁嫁妆的一部分;其他霍氏子弟或出人或出力,把霍士其的新家院整饬得内外一新,连院落里的那口井都重新铺了青石沿架起了新毂辘。

    随着即将上任的谷县令是霍士其女婿的消息不径自走,屹县境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竞相投贴拜访霍士其,他在受人尊敬听人奉承的同时,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一一他原本是打算趁着操办女儿婚事的这段假期在家温书备考的,可如今光打发络绎不绝的客人就教他从早忙到晚,根本就没时间看书。可别人并不这样看。据从燕州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明春府试的主考官大人,也是谷县令的同年兼挚友……于是更多的人又一次前来拜访霍士其,还带来更能表达自己的诚意和敬意的礼物,到后来,甚至连外州外县都有读书人打着“会文”的旗号来投贴。

    按地方风俗,喜事大日子的前五天,男女双方的长辈会坐在一起再次确定婚事迎娶的细节,这叫“靖礼”,图个“平安、安静”的吉利意思。谷少苗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父母早就过世多年,所以他的好友、这桩亲事的冰人、屹县现今的县令就来参加这“靖礼”。县令同时也告诉霍士其一个好消息一一鉴于他多年来兢兢业业的表现,县府两衙已经呈文卫牧府,敦请上衙和朝廷授予他流外官“奉事郎”的官衔。

    不得了!已经衰败了几十年的霍氏一族,数年间接连出了两个奉事郎,其中一个还很可能高中举人!这几桩事连在一起,足以让屹县地方的政治格局完全变个样,再联想到霍氏和谷少苗的联姻一一这变化甚至能影响到端州府……

    所以大丫出嫁的那天,霍家堡就象春节里赶庙会一样热闹。南北通达的官道两边挤满了四乡八方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他们都想看看大官娶媳妇是如何的排场。霍士其家也挤满了穿绸着缎的客人,纷纷用好听话来恭喜霍士其生养了一个好女儿找了个好女婿。霍士其还好些,他和这些人打过些日子的交道,知道如何应对;十七婶子却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看着这些没资格凑到谷少苗跟前的土财主,她笑得一张嘴就没合拢过。当然这些不速之客也带来了一些麻烦,十七婶很快就意识到问题,家里竟然连给客人坐的椅子和使用的茶碗都没预备齐,她只好临时支派人到亲戚家里去借。

    有头有脸的客人都在堂屋里被安排了座位,也有一些没身份但是也不能太怠慢的人被安排在厢房,还有一些没身份也没地位可是和霍士其关系菲浅的人一一比如户族里的旁支,以及十七婶子娘家来贺喜的远亲一一就都安排在院子里。好在今天天气不错,没有起大风,还有些许和煦的阳光,所以坐在庭院里并不算是遭罪。再想到门外还有不少人在等着坐席,坐在院子里的人就更有一种骄傲自得的感觉。

    商成也混杂在院子里的霍家的穷亲戚当中吃席。

    他送了两贯钱和一匹蜀锦,这礼物的分量在全部来霍家的客人中属于中等偏上。他还依照自己家乡的规矩,用赤红锦帕包了两个煮熟的鸡子,教莲娘拿去送给大丫一一红锦帕寓意“红红火火”,两个煮熟的鸡子祝愿大丫早生“吉子”。

    以他莲娘丈夫的身份,还有他送的礼物,他本可以坐在厢房里,可不知道是管事的人糊涂而不清楚他和霍士其的关系,还是十七婶子因为忙乱而忘记了这事,他现在确实是和这些只送百把两百文钱的人坐一起吃菜喝酒。

    这张桌上的人他大都不认识,看来这些人是霍家的远亲,他们说的话题他也没兴趣掺和,就和同在一桌的柳老柱还有莲娘的哥范翔你一碗我一盏地喝酒。

    柳老柱罕言少语,范翔也不善言辞,这酒就喝得清寡无趣,再加上范翔酒量极浅,三五碗酒下肚,立刻脸红脖子粗地捋着袖子和旁边人划拳,接连输了几回,又被人抓了手脚灌下两杯,直着眼睛喷着酒气,嘴里讷讷出一句:“……再……再来!……”就爬在桌上扯起呼噜。

    商成只好在这院子里七吼八嚷的热闹中一个人喝淡而无味的寡酒。

    要不是主人家还没来敬酒,他都想掉头回家了。

    霍士其来敬酒时,桌上早就已经碗盘狼籍,残汁剩汤满桌子流淌;围桌坐的十个人里爬桌上六个趴桌底俩,只有商成和另外一个外庄的庄户还能稳住。俩人都不吭声,也不打招呼,只是冷着眼对视,你干一碗,我就跟着干一碗……

    “老四,”霍士其端着半碗酒过来,先和那庄户说话,“你爹怎没来?”

    那庄户赶紧站起来一揖,说:“我爹老寒腿犯了,疼得走不动路,让我代他来给十七叔贺喜。”说着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的这番举动倒把商成唬一跳。贺喜就贺喜,怎么还有这规矩?他来了这么久的时间,除了和莲娘成亲那天拜过两回,可从来没给人施这样大的礼;他不仅没施过这种大礼,连见都没见过两回一一记得渠州剿匪时,货栈管事见了渠州知府那么大的官,也只是拱手深躬而已啊。

    霍士其先感谢那庄户来贺喜,喝过谢仪酒才问道:“今年的抚金上月已经发了,你爹领到没?”

    “让十七叔惦记了,今年的钱已经领了,足额三百二十文。”

    霍士其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沉吟下又说,“要是再有什么事,你就到我家里传个话,能办的我会找人处置,不能办的我会拟文请上官循例处理。”便转头看着商成,想说话时,又瞥见醉倒在桌上的柳老柱和范翔,再望一眼周围,眉头登时皱起来,脸上也挂起了霜。

    商成见他眉宇间露出恼意,就知道把自己和柳老柱范翔安排在院子里并不是他的主意,眼见他说话就要发作,急忙近一步低声说道:“十七叔,今天是大丫妹子的好日子,别为这些小事生气。一一他们也是忙中出错。我们坐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士其知道商成没说错,如今高朋满座人多眼杂,的确不是追究的时候,唆着嘴唇思忖一下,说道:“……那你要和你柱子叔解说清楚,我霍士其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大丫回门时我给你们留着座,到时你们都要来。”

    商成感激地点点头头。

    霍士其这样说,就是没把他和柱子叔当外人。成亲日子朝后数十二天,是新人回娘家的日子,也是仅次于今天的大喜日子,除了霍士其的亲族近支之外,即便是二太爷三太爷这样的族亲,没有霍士其的话,也没资格参加,否则就是失礼……

    “到时我一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