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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田岫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语气也有些深沉,正夹起一搭香油葱段的汪少卿惊讶地瞄了她一眼。虽然他的本职是在太史局,但因为观天仪的事,最近一段时间他泰半的时候都耗在工部衙门里,事情没办成,熟人却结识了不少。别人看他岁数大,又是在太史局那个清水衙门里做事,还没什么六品少卿的上官威仪,因此在公务之余都爱和他说一些三不搭五的闲话。一来二去的,他很是听说了一些工部的趣闻逸事。不是说田青山对商应县颇有成见,两个人的隔阂还很深么,怎么会从她的嘴里说出这般深沉的言辞?这哪里是有隔阂呢,倾心相知的至交挚友也不过如此吧?
汪少卿慢慢嚼着葱段,似乎是在品味芝麻油浇过的葱段的清香。他有点糊涂了,干脆暂时先不说话。
话一出口,田岫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说对。倒不是言辞有什么不妥,而是这句话说得不合时宜,她不该在酒肆里对一个不相干的旁人说。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这是很中肯的评价,商燕山的所作所为也应该当得上这样的评价!不然的话,商成那一晚在临渊阁上发火的时候,陈璞和上官锐也不会唯唯诺诺噤若寒蝉……
但她的话毕竟是不合时宜,难免冲淡了谈话的气氛。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说话的心思。
这个时候,鱼脍做好了。
酒肆掌柜再三夸口他做的鱼脍是如何精到,用的诸般作料又是如何的精细,两个人却不过掌柜的热情,只好勉为其难地拈了一片一一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沾光他家的酱做得好,比平常的鱼脍要鲜美一些;无论如何都称不上精致……但这种话能想不能说。汪少卿抿了口白酒,把满嘴的鱼腥气冲下去,微微颔首对一脸期盼神情的掌柜说:“就是这般的鱼丝和酱料,来一盘!”
掌柜的一叠声地答应着,兴高采烈地又跑去后面切鱼片了。
田岫是能喝点白酒的。但她一会还要回工部衙门,就没有陪汪少卿,只要了一盏百花酿应景。
汪少卿不善酒,自酌自饮地喝了两盏白酒,脸色有点发红。他把几颗炒黄豆嚼得啪啪响,忽然感慨地说:“田大人,你说,这观天仪的就是如此费周折呢?”
田岫把送到嘴边的酒盏又放回桌案上,说:“这是新技艺,没有现成的物件和工艺让我们参照,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摸索。这还算快的了。前头我们烧制玻璃的时候,比眼前的光景更加凄凉,每天烧坏了的玻璃料不算人工只论制钱,都是几十上百缗,把人急得直跳脚,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一嗯,我说得不对,不是烧坏了,而是根本就烧不出来!不管再大的窑炉,再旺的火头,可填进炉子的底料根本就烧不化……”一股辛酸的惆怅滋味忽然涌上她的心头,她顿时就说不下去了。她端起酒盏,低头饮了一大口,带着一丝苦涩的酸酿立刻填满了她的胸膛……别人只看见朝廷要开设六部的第二十五司,只看见她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很快就会做到五品的司曹郎中,都在羡慕她的风光和通达,又有谁知道,这份荣耀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的酸甜苦辣呢?她虽然是女儿身,但不管是才学还是智慧都不输于男子,尤其使她骄傲的是,她的心志刚坚能不为外物所侵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有始有终,从来没有半途而废!但是,就在那段艰难的时间里,她也曾动摇过好几次……作为总揽玻璃烧制技艺的负责人,在她的督促下,工部一连数月扔下十几二十万缗的铜钱,却一直连水花也没泛起一个,其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仅是外面的人在嘲笑她,就连工部衙门里也有很多人当面背地地议论,即便老师常秀和工部衙门都很支持她,她自己也觉得很羞愧。有几次,她把请辞的文书都写好带在了身边,最后却总是没有拿出来。她心里很清楚,她不主动辞职并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官秩职务恋栈不去,也不是因为她生怕因为这件事而使自己蒙羞丢丑。她之所以不请辞,是因为她相信这玻璃并非是空穴来风!既然朝廷肯为商燕山“与途偶闻”的东倭国金山银山而聚兵,宗室愿意为一份名为东倭方略的画饼而一掷万金,那她为什么不能发狠赌气一定要把玻璃烧出来呢?既然那么多人都信实商燕山的妄言诳语信,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一回?总之,哪怕是发狠赌气,她也要把玻璃烧出来!然后她成功了。虽然技艺很粗糙,能不能烧成还要靠几分运气,但玻璃总是烧制出来了。至少可以证明,世间除去水晶、流离、水璃之外,也确确实实有玻璃这样的物事,而工部衙门,是惟一掌握着全部玻璃烧制工艺的地方。更加确切地说,这个地方就是工部衙门的专利司……
汪少卿又喝了一盏酒。现在他的手都有点发抖,筷子在装黄豆的盘子里指指点点了好几下,却总是夹不稳,没奈何,他只好把筷子放下,伸出手去抓起几瓣醋蒜。他一边撕着蒜皮,一边对田岫说:“你前两天讲,应县伯已经把制作观天仪的诀窍告诉你了,那你怎么连个望,望……望远镜也做不成?”
看来他是真的有些醉了。不然的话,象他这样老于世故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说出这种得罪人的话。
田岫当然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在去小洛坊之前,她和人仔细探讨过,商成说的办法绝对没有错,把刀具和铜管固定好,再用刀具在铜管上刻画螺丝纹应该很容易。但谁都没有料想到事情远比他们的想象更加艰难。做一个固定刀具的铁架很容易,铜管和刀具却怎么都不能配合,七八个官吏和二三十个大匠围着铁架子忙碌了五天,最后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教工匠们继续象过去,拿着刀具在铜管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抠纹路。这是精细活,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成事,于是他们只好再灰溜溜地返回来……她说:“应伯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也是一字不差地记的,谁知道……”她摇了摇头,愤愤不平地叹了口气。她有理由去愤恨。她觉得,要是商成当时更加上心一点的话,她就不用空跑一趟了!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只能怪商子达!就怪这家伙不上心!
汪少卿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恨恨地把又空了的酒盏在桌案上一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我说,这事只怪商燕山敝帚自珍!”
这话算是说到田岫的心坎上了。她登时对汪少卿大起知己之感。但她嘴里还是在替商成作辩解:“也不能说是他敝帚千金不以示人。他平时的事务繁杂,不可能面面俱到周全照应的……”
“是啊,应伯杂务缠身,是个大忙人。”汪少卿咧了下嘴,不屑地说,“不是与谷鄱阳斗棋,就是陪鄱阳侯家的女儿赏竹,无聊时带上一班人到处去凿石头……”
田岫笑起来。商成跟鄱阳侯谷实斗棋的事情,南阳和陈璞都跟她譬说过好几回;商成想从石头里凿出一条龙的事,她也听南阳说过;不过,赏竹的事情却是头一回听说。看来,汪少卿比南阳和陈璞还要清楚商燕山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事。
汪少卿咂着嘴,仰头望着房梁,沉吟了半晌,说:“总得想个法子,让应县伯再帮咱们一把!”
“那可难了。”田岫笑着帮他把盏里又续上一些白酒,说,“他要是不上心的话,大约没什么人能指使得动。”
“总有办法的……”汪少卿手指头搭在桌案上,轻轻地敲着,拧着眉头思量着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