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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暮暮引陆锦画前去。
这位贵客,不知姓甚名谁,身份神秘,连模样都不曾露过。方暮暮只知他和他的随从是半个月前来的,一来就住进了玄金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允许师父叶问水进出。
要说这玄金楼也是大有来头,自方暮暮记事起它就存在,从外看,楼外花园便极其奢华,花木繁盛,蓊郁葱葱,四时繁花似锦,落英似雨,绵绵不断,比其他地方不知迷眼多少,更不消说楼中布置会是何等的令人艳羡惊叹。
可惜,她没机会进去。
如今,这后来的小师叔却有机会进去了。
念及此,方暮暮少不得偷偷看陆锦画一眼,见她敷着厚厚的面纱,只露一双眼睛在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禁愣住。
“小师叔您这是……”指指她的面纱。
陆锦画讪讪笑道:“怕我这张脸污了贵客的眼。”心中却道万一这位贵客是个老色胚,跟上次那人似的看她美貌便要伸手揩油,那她岂不是亏大发了。
方暮暮满眼尽是困惑之色,不过没有再多说。眼看花园在前,再多半步就要犯了忌讳,她慌忙驻步,将手里的药箱给陆锦画递了过去。
“小师叔挺住!”没头没尾的一句。
挺住什么?她却也不知道。
难道这位贵客不止是难缠的主儿,还能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踏青石板而前,小路蜿蜒,底下铺着细碎的鹅卵石。仔细一看,鹅卵石的颜色尽是纯白,明显精心挑选过。再看两旁花木,蔷薇的长藤爬了满架,和长垂的紫藤缠在一起,颜色错落有致,娇艳并叠。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花朵,灿灿绽放,绮丽异常。
突然,她看到楼前有一圃熟悉的花儿。
……瑶池春。
陆锦画心头一跳,停下脚步。
许久未见,如今重逢,心中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忍不住向它们走去,驻足凝望片刻,心底的聒噪催促她缓缓伸手,想摸一摸它们娇嫩的花瓣。
“不该碰的就别碰。”
冷漠而严厉的声音自阶上传来,陆锦画吓了一跳,赶紧收手。
回头看去,见是个浑身黑衣,覆着铁面的男子。她一时摸不清对方身份,便规矩行礼,自报家门道:“我叫画鹿,是医圣的嫡传弟子,现授师命前来为客人诊治。方才见那花儿特别,一时不察出了神,若有得罪,还请阁下饶恕画鹿这一回。”
对方轻哼一声。
又道:“下不为例。”打量她两眼,看她脸上包裹得比自己还严实,暗道崔浩渺这老东西又在耍手段。本想逐她离开,但怕再拖延下去会耽误了主子伤势,只能松口:“进来。”
“是。”
屋内光线极暗,像与世隔绝一般,跟方才外面的灿烂明媚相比,全然两个世界。
里面的死寂阴沉,仿佛永堕无边的人间地狱。
陆锦画很是紧张,紧紧拽住衣角,大气也不敢出。
走到尽头,一黑衣男子负手而立,临于窗畔,背对着他们。
幸好窗外有光,压抑的气氛稍微减去两分,她稍稍抬头,依稀能将他的身形轮廓看个大概。能看出贵客是个男人,至于年纪或者其他……
胡思乱想间,引他进来的人从怀中拿出火折子,点燃屋内蜡烛。
温暖的橙色光芒慢慢晕开,四周明亮不少,陆锦画松了口气,手放在药箱上轻声道:“还请您坐下,容我为您治伤。”
“……!”
秦翊一惊,瞬间转身朝她看去。
拾柒见主子如此反应,也朝她看去。
只是二人皆戴着覆面,寒铁面具掩盖之下,透射出的眼神冰冷无情,像夺人性命的利刃,飒飒向陆锦画飞去。陆锦画不知他们为何同时用那样的目光齐齐看自己,心头发憷,遍体生寒,吓得后退两步。
“二位不妨……有话直说?”她声音颤抖,“若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我……”
纤细的声音像细雪绵绵飘落,遇到危险总会下意识地后退,还及时服软“认错”……
秦翊呼吸渐促,双手不能自抑地紧握成拳。
是她!
真的是她!
……
秦翊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
拾柒摸不透主子这突然是闹哪一出,看看进来的医者,又看看他,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眯起眼睛,拾柒绞尽脑汁地想。
自从王妃离开,闲王府被烧光殆尽,主子身边就没有再留任何一个女人。就连堡内伺候的仆人也悉数换为小厮。如今这医者是个女人,难不成因为这个,主子才这么一反常态?
越想拾柒越发紧张,先一步抱拳认错:“请主子恕罪!属下担心再等下去会耽误您的伤势,所以才——”
秦翊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拾柒和陆锦画交往不深,听不出她的声音,分不清她的身形再正常不过。而他是她的枕边人,莫说同床共枕多少次,单是从小一起长大,他就不会错认。
他的心悸动不已,耳边像有夏日鼓噪的蝉般不住怂恿着他上前。他往前行了一步,看她立马往门边退,只能强压心头狂喜,佯装平静地吩咐拾柒:“退下。”
拾柒微掀眼帘悄悄瞄了秦翊一眼,看不见脸色,辨不出喜怒,只好满腹怀疑地抱拳应声:“……是。”
要是朱叔还在世就好了,他想,那样的话,主子的心思一定能被猜到的。
目送那位随从离开,陆锦画的背上像是爬满了一层霜,密密麻麻的冷。
许久没有这般害怕的时候,面前男人气场太过强大,分明不是杀气,又令她感到十足危险。
还伴随着无法言说的压抑。
屋内有些冷,不知是男人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和反应,还是屋子背光的缘故。她咽了口唾沫,用力掐了掐指尖,强迫自己镇定。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但无人打破僵局。
曾经这样的场景出现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与眼下相同。
秦翊心神难稳,理智与冲动交杂在一起,纠缠不休。
他想上前拥住她,亲吻她,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这三年来对她的强烈思念和万分抱愧。
但秦翊了解她的性子,既然她之前能放弃玉穗毫无留恋地离开,眼下不见得会立刻接受他,还有他如今的一切。
他需要慢慢靠近,耐心周旋,直至确定她不会再次离开他的身边。
所幸,日子还长。
秦翊一声轻叹,几分郁郁,走去床畔坐下。
“过来。”
陆锦画声音纤纤:“是。”低头将药箱置去桌上,从里面拿出几瓶要用的粉末和纱布。
回头,秦翊已将上半身的衣服敞开。
烛光映照下,他胸膛的几痕旧伤明显,但已经愈合,无其他大碍。顺势往下看,他腰身线条清晰紧致,肌理分明,竟被微醺的光镀上一层别样诱惑。
她怔了一怔,赶紧默念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别,只有伤势严重与否,略去那些繁杂念头。走到他身边伏身蹲下,将他腰腹上的纱布小心翼翼拆开。
一道足有两寸长的刀伤映入眼帘,尽管有叶问水悉心的救治,还是一团血肉模糊,似乎并没有长好太多。
“兵器淬毒?”她轻声问。
没有回应。
秦翊望着她,桃花目里贪婪和迷恋交错,尽情放纵着自己沉溺在她熟悉的香息之中。
“……兵器淬毒么?”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她重新又问了一次。不经意地抬头,正好将他那炽热的眼神尽收眼底。
吓得心脏停滞一瞬,陆锦画豁然起身后退,跑到了木桌边上。
碍着他是位得罪不起的贵客,她只能硬着头皮缓和气氛:“阁下既然身上有如此严重的刀伤,还是别想那些龌龊之事的好……有助伤口愈合。”
龌龊之事?
秦翊哂笑。
只是一笑过后,他忽而意识到陆锦画这般大的反应,还有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来行医的缘由是为何。
只怕这些年间,她没少遇到被病患调戏之事。
一时间情绪复杂,放在床沿的手指蜷起,深深吸了口气。
“误会了,”他尽量平静,“是姑娘的香气似曾相识。”
香气?陆锦画若有所思。
以前倒是听人说过她身上有很淡的气息,不似花香脂粉香,但嗅来会令人心静。
那个人还说……很喜欢她这独一无二的气息。
走神一瞬,那位气势霸道的男人再次开口:“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以往都是叶大夫给本座治伤。”吧
陆锦画讷讷回神:“医女画鹿。”犹豫一瞬,还是捏着纱布和药瓶重新走回他身边。
“画鹿……”他唇角微勾,“好名字。”语气隐有不屑。
陆锦画不知他突来的情绪是为何,横竖不过一个名字罢了,就算觉得不好听,直言便是,何必嘴上说着好,语气却十足十的令人心头不爽。
再看他腹部的伤,索性不去问他来龙去脉,按照最寻常的方式给他上药。
秦翊略是颔首,敛目看她纤细又灵巧的手指。
她的动作还是那么温柔,尽管一团血肉模糊,她亦没有生出厌弃,反而一点一点,仔细剔除那些腐烂的坏肉。
“会有点痛,您若是觉得画鹿动作太重,可以叫停。”她麻利地挽起一方叠好的纱布,托出中间位置,将药倒了上去。
秦翊淡淡一笑:“可以讲个故事吗?”
手指顿了顿,陆锦画越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但还是好脾气问:“您想听什么故事?”
“你有没有经历过,让你刻骨铭心之事?”
陆锦画瞬间嗤笑:“阁下莫不是想探人隐私?”又觉人家毕竟是贵客,还是尊重些的好,便咳了一咳,道:“刻骨铭心之事没有,开心之事近来倒是有一件。”
“嗯?”
陆锦画:“前几日天象特异,不少星石坠落,后山积了许多。据说星石都是成双成对出现,格外有趣,云环姐闲得无聊,便寻我去后山捡那些星石,不过一圈捡下来倒没发现成双成对的,全被摔得七零八落。”唇角忍不住弯起,又道:“我当时就同云环姐说,人家心意相通的男女才能有缘拾得成双成对的星石,我们两个女孩子凑什么热闹呢?她还不高兴……”
见她絮絮分享那一件琐碎,秦翊恍惚又回到从前,那段暗潮汹涌不断,却也甜蜜的时光。
她总是这样,能为很细微的事物开心许久,眼角眉梢都是发自内心的笑意。尽管看不到她的唇,但他知道她说出这番话时,定然是弯了唇角的。
意识松动,一阵剧痛突然从腰腹传来,没料她会这时候上药,秦翊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浑身颤抖。
不过痛也仅仅痛那么一时半刻,很快他恢复如常。
惊讶于他的忍耐,陆锦画目瞪口呆。
她想说不用那么顾及面子,都是肉体凡胎,怕痛呼出声很正常,忍反而会忍出病来。
又想自己这一多嘴,反而只会拂了贵客的面子,便颔首抿唇,默默替他把伤口彻底缠好。牵着纱布从他肩头再绕腰腹,反复三次,她仔细压入边角。正欲起身,冷不防脚尖踢到鞋榻边沿,半寸长的缝隙勾掉她的鞋子,她一个趔趄,直接朝面前人的怀里扑去。
秦翊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的腰。
一时间,彼此近在咫尺。
陆锦画大吃一惊,虽然事出有因,但这样的举动看上去暧昧之至。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好。解释等同欲盖弥彰,不解释又显得确实有所图谋……
“有没有伤到哪儿?”这是身下人的第一句话。
“……不如,先起来?”第二句。
起来?哦,对,是该起来。
陆锦画慌里慌张地伸手撑床,扬眸那瞬,蓦然发现贵客脸上的覆面移开了寸余长的缝隙,露出小半张脸来。
光线晦涩,她看不分明,但心跳却骤然加速,蹦跶得厉害。
手指不自禁接近他脸上的覆面,试探着,犹豫着,指尖伸出又蜷缩,犹豫了几次,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一窥究竟。
他没有阻拦。
她捏住那块冰凉的铁,瞬间往上移开。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
陆锦画脑子嗡一下炸开,头皮阵阵发麻,盯着他目不转睛,凤眸内尽是惊恐。
怎么会?
他不是死了?!
死人怎么……
一团乱麻!
秦翊的手仍放在她的腰际,趁她尚未回过神来,他颇是贪恋地感受她的温度。原本没想这么快与她坦诚相见,反倒是被她瞧出端倪。如此,他选择顺应天意。
毕竟能再次遇到她,也是天意。
那双茫然无措的凤眸失去往日清明,显然受到很大的打击。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又害怕她一时钻了牛角尖,他还是忍不住想开口唤她。
只是唇角刚牵起弧度,“啪”一声,陆锦画竟干脆果断地把覆面给他扣了回去。
秦翊:“……”
我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她在心里不断默念。
方才是失去血液,浑身冰冷彻骨,现在是血液悉数冲回脑门,浑身滚烫得怕人。
当然,还有一肚子火气。
原以为死去三年的人,竟然活得好好的?!
顾不得秦翊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陆锦画快速挣脱他的束缚,拎起一旁药箱直接走人。
拾柒在楼下静候,看到那奇怪的医女跟阵风似的跑了出来,想拦,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眼神威严,竟与秦翊有七分相似。
拾柒怔了一瞬,再想出手又失去先机,只能眼睁睁看她狂奔离开花园。
这人什么脾气?难不成方才跟主子闹翻了?想到后者,他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往楼上跑。
却见秦翊赤裸着上身,坐在床畔,手里紧扣那块寒铁不断摩挲。
他目色阴沉如水,只是没有煞意,似在沉思。
拾柒到底不擅揣度人心,小心翼翼上前问询:“主子,是方才那个医女有问题吗?是否要属下去探查一二?”
秦翊敛神,“嗯”了一声:“查,定然要查。但切记不要打扰她……也不要让她发现你的存在。”
拾柒狐疑地应承,不知主子这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当他依照方暮暮提供的路线,一路找到医女独居的寒烟馆,恰好遇到那位医女站在门前,仿佛在迎人。
那张脸……
除却缠裹的厚纱,竟然同主母的脸一模一样!
拾柒受惊不浅,顿时明白主子为何是那样的反应。
正欲回去复命,眼风扫到有个身形瘦高的姑娘从远处而来,明显是冲主母去的。拾柒多了个心眼,决定多看两分,从斜旁绕后,跃上房顶伏身,静观其变。
“云环姐你来了。”陆锦画笑得甜甜。
实则隐在衣袂里的手却在狠掐自己大腿。
一盏茶时前才得知秦翊还活着,她实在无法做到淡然处之。但那些都是往事,说来道去只是和她牵系万千,她不想再连累无辜旁人。
和云环姐一起吃晚饭是早就定好的事,所以她要全力应付,不让别人瞧出破绽。
怎知暮云桓主动开口提及:“那位尊主很难伺候,他没有为难你吧?”
陆锦画干干笑着摇头:“没有,不过是换药而已,收拾好我就出来了。”
“那就好,”暮云桓松了口气,“方才我担惊受怕了许久,只怕……唉。”
陆锦画不想再提那个人,主动挽过暮云桓的胳膊将他往屋里拉扯,边走边道:“今日我备了三道菜,其中有你上次说好吃的虾仁百花蛋呢!待会儿可得多吃些。”
暮云桓噗嗤笑道:“那是自然,鹿儿的手艺越发出神入化,我自然不能放过你亲手烹调的美味。”
……
拾柒满心复杂地回到玄金楼同秦翊汇报所见所闻。
当听到拾柒说陆锦画和暮云桓相识,秦翊的醋坛子翻了一半。
再听他说陆锦画主动去挽暮云桓,醋坛子稀里哗啦全翻。
待最后听到那个小笨蛋竟然还亲手给野男人做饭吃,秦翊倏然起身,目色阴冷。
“……主子?”拾柒吓得心惊肉跳。
主子不会一时冲动去把那不长眼的千珑城主给杀了吧?
“吃饭?”秦翊挑唇冷笑,“那不妨吃顿好的。”侧目看向拾柒:“以今日治伤之术颇见成效为由,请画鹿姑娘单独过来用膳。速去。”
“是!”
“等等。”
“主子还有何吩咐?”
“把她做的饭菜打包带来!”
他还没有品尝过,哪能让旁人占了先机?
拾柒眼角抽了抽,本想提醒恐怕这时候他们已经动过筷了,转念一想他还没活够,不嫌命长,赶紧闭嘴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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