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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兰在夜雨中走着,颓丧,恍惚。小城里一片静窃,昏黄的煤气灯无精打采,点染着痴梦般灰黑而混沌的夜。不知怎么的,再抬起头来,他有些迟钝和愕然,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下城码头。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握握手杖,胸腔里一阵酸痛和寒凉,不如回家去,艾潘妮那孩子不知有没有等着自己,这么晚了,说不定她已经睡着了。对的,小孩子应该多睡觉,没有烦恼,永远快乐,他嘱咐过门房老头儿,不准艾潘妮出来乱跑,现在城市里这样危险。
他胡乱想着,故意让那些突兀而怪念头充满头脑,好拼命驱赶失去芳汀的痛苦。我有艾潘妮就够了,他想。我有个女儿,哈,那丫头,够我这糟老头子操心的,还有城市,还有鼠疫,哈,我不会寂寞。
他一路走,一路像个孩子似的踢着路上遗留下来的那些肮脏湿黏的烟头儿啊菜帮啊什么的。这里本来是热闹非凡,鱼龙混杂的码头集市啊,可是被赫尔多他们驱散了,所有的人都被鼠疫吓得不敢出门了。
可是,马德兰惊异地往后倒退了两步,脊背仿佛都在向下沉——他着实惊悚了一把——在黑暗的夜色里,码头集市上两个菜贩子们摆摊用的大木头墩子中间,一双细长的眼睛,对他瞪着,发出绿光。
“谁!”马德兰上前一步,喝问。
一坨矮而扭曲的黑黢黢的身子蹭着挪出来,在昏暗的煤气灯的黄光下,一张沾满泥浆,布满皱纹的老女人的脸仰起来,她的灰白头发卷曲着贴在耳边,皱巴巴的眼睛,觑着,阴森森而乐呵呵的,紫黑色的嘴巴张开,露出残缺不全的黑牙齿和恶臭的口气:“赏个拿破仑吧。好先生!”
“是您。”马德兰松了口气,这是个流浪的吉普赛老太太。人家都叫她“巫婆”。她是个抽纸牌算命的怪人,从来不和她的吉普赛同胞们的大篷车走。一个人在夜晚的集市上幽灵一般游荡。从前马德兰每天晚上走过这里时都会被这个老婆子缠住,他也不以为意,她每天向他要一个拿破仑,他就笑着给她一个拿破仑。从来不推脱,也什么都不问。
“您大概其实不应该这样娇纵我。”有一回老巫婆对马德兰说:“您听过么?如果您每天给别人两个法郎,如果有一天兜里没有带够,只给他一个,那么那个人就会气恼,你怎么敢少给我一个!不过,如果您每天打一个人两个嘴巴,如果有一天您只打他一个,他就会趴下来谢恩,上帝啊,您竟然饶了我一个巴掌。”老巫婆总结道:“人,就是这种贱骨头。”
不过,对老巫婆这种说法,马德兰仍是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还有一次,老巫婆对马德兰探讨他的笑。
“啧啧,好先生,您可不能这么笑。”老太婆说:“对我倒是可以,对好姑娘却不可以。”
“您说的我可不懂。”马德兰那时候仍是笑:“您倒是有趣。”
“您别觉得我在说笑。我可没说笑。”老巫婆严肃地望着马德兰:“你的笑对好姑娘来说太危险。”
马德兰没有理她,他觉得这个不幸的老婆婆在说胡话。他把一个拿破仑按在她手里,用自己暖融融的大手握了握她冰冷的枯瘦的手,仍是笑:“多穿些衣服,您会受风寒。”
说完他走了,去找别的流浪者。
老巫婆看着自己的手,哆哆嗦嗦地自言自语:“太危险了,唔。太危险了。”
“全城都在戒严!老婆婆,您怎么还在街上游荡!”马德兰担忧而有些恼火:“染上了鼠疫怎么办!”
“哈!您不是也在街上游荡!”老婆子满不在乎地瞧了马德兰一眼,一把把他递给自己的拿破仑抢过来,放在嘴巴里狠狠咬了一下:“啧啧,我最喜欢钱币的味道。”
“好了,走吧。回家去。”马德兰弯下腰,去扶老婆子起来:“您如果没地方去,我去救济院帮您安排个地方。”他苦笑了一下,帮助别人,卑微地行善,使他心里好受了许多。
“哎呦!不得了!”老婆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双被皱纹挤成两条线的小眼睛眯着,意味深长地盯着马德兰看:“您在流血!”
被这老婆子猝不及防地一叫,马德兰几乎吓了一跳。嗨,还以为什么事呢。他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可是没有啊,虽然伤口很疼,不过没有流血。
“不是那里!傻瓜!”老婆子喊。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也好好地,没有流血。
“不是那里!傻瓜!”老婆子气得跳起来用她的破烂木头拐棍儿敲了一下马德兰的头。
“那么……”马德兰简直闹不明白了:“婆婆,我没空同您开完笑。快跟我走吧。”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哈,还挺疼的。他一点也没有恼火,反而十分欣慰,原来这个老人十分有力,健康。不知怎么,他却从自己礼帽上刚刚被老婆子捶打的地方闻道一股沁人心脾的少女般的香气。
“是这里!笨蛋!”老婆子用她下段开了裂的拐棍(下端开了裂!妈妈呀!作者君悚然想到祥林嫂的说)狠狠地朝马德兰左边心口上戳了两下。
“哦。”马德兰先是不可思议似的看了看老婆子,又暖融融的,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起来:“从前我不相信算命的人,现在我相信了。”他说着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在努力让自己变得自然。
“早就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笑,尤其是对那个好姑娘。哦,不对,那两个好姑娘。”老婆子耸耸肩膀,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现在称呼马德兰不再用“您”,变成了“你”。
马德兰惊讶地说不出话,他奇异地看着这个每天都向自己讨要一个拿破仑钱币的吉普赛老太婆,惊叹不已。
除了主,他本来什么都不信的。
可是,
或许只是巧合,这些算命的人都该有他们的厉害而私密的技巧,加上故弄玄虚,话里有话,故作神秘来吸引顾客,这也没什么。
想到这儿,马德兰放松下来。
“走吧,别管我的事了。”马德兰说。
“再我一个拿破仑,我给你出路。”老婆子忽然说。
“好吧。”马德兰笑着摇摇头,真没办法,他想,和一个算命的老婆子纠缠不清,原来还是为了钱。这也没什么,他从怀里又取出一个拿破仑,给了她。
“现在可以走了么?婆婆!”
“你看看。”老婆子把她哪骨瘦如柴的肮脏的手掌张开,伸过去,放在马德兰面前。那是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球,发出绿光。原来刚才就是这东西映着老婆子的眼睛,使他在远处看到她瞪着发绿光的眼。
“这是什么?”马德兰问,他有些不耐烦。不过竭力克制自己,就像在哄一个老小孩儿,不忍心打断她。
“有一个好姑娘死了。”老婆子抬起头,笑吟吟地望着马德兰:“所以你的心流血。”
“是的……我……”马德兰还在抵抗,她又猜对了。不过,只是猜,或者,刚才在医院隔离病房发生的事情,大概有人已经传开了,她才听说的。
“我告诉过你么,我是吉普赛人。”老婆子说。
“是的,我知道,看您的打扮大家就都知道。”马德兰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有些不安地又看了看老婆子手心里的绿玻璃球。他看到那玻璃球里的绿色在游动,像漂浮在风中的柔软暖滑的绿色绸缎。
“我们吉普赛人,到处流浪,哈哈,我哪儿都去过。”老婆子有些骄傲地说:“你们看不到的我们都看到了,你们不相信的我们都亲身经历过。”
“是的。我知道。”马德兰说,他用手杖捶打着湿漉漉的地面,更加焦躁了。
“有时候这个世界并不是咱们看到的那样,哦,有一个很伟大的人说过,对这个世界,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我一无所知。。”老婆子笑。
“是的,苏格拉底说的。”马德兰说。
“好了,那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么,刚才我在这里呆着,下了雨,我看到天边有一道美丽的绿光,我知道,哦,又有人死了。那道绿光落在我掌心,我把它装在我的小水晶球儿里。我看到她在我的水晶球里哭着,她嘴里喊着两个人的名字。”老婆子说。
“算了吧。婆婆,不要胡闹了。我还很忙!”马德兰生气的要走,可是一双手抓住他的大衣。
“马德兰,珂赛特。”老婆子一边抓着马德兰的大衣,一边说出这两个名字,她停顿了一下,加上一句:“她在水晶球里哭着,说着这两个名字。”
马德兰怔住了,浑身发抖。芳汀趴在地上,对他哭着说的她女儿的名字,当时在医院,不会有人听清。这个老婆子怎么会知道!
“咱们不能让她死。就算看在你天天给我一个拿破仑的份儿上。唔。怎么能让你在流血呢!”老婆子说,她把绿色的玻璃球放在肮脏的手心里揉搓一阵,又煞有介事地对着手心儿里的东西吹了口气。
“转过去,女人要换衣服!”老婆子敲了敲马德兰的脑袋,有些野蛮地说。
马德兰转过身,心里不太明白,什么叫“女人要换衣服!”她在说她自己么?在这么冷的雨天换衣服!真奇怪,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乱七八糟的。
他再次转过身时,老婆子不见了。雨仿佛不下了。马德兰伸出手试探地向外触摸,一个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落下来,正落在他手心,他以为是一滴雨水,打开手掌,是一粒淡绿色的药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