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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柔和地敷在小姑娘脸上，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马德兰。他还沉沉地睡着，在她身边，面对着她，却仿佛在努力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在单人床的最外面僵硬地侧躺着，头枕着一条胳膊，腰背都卡在冰冷的床沿上，他高大的身躯围成一个栏，将她好好地守在里面。这样的姿势，像是一个母亲守护着她的婴儿。
艾潘妮往他身边蹭了蹭，扬起脸来看他。在静窃，金黄的晨光里，他的脸肃穆，平静。他的眉眼，鼻梁，嘴唇，脸庞的轮廓，无不使她想到线条尖锐的钢铁。
她却不知道，钢铁也会融化。
她的小手儿很有意思似的摸了摸他的鼻子，他唇下浅浅的坚硬胡茬，捏了捏他有些苍白的嘴唇。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睁开眼睛。
她赶紧把手缩回来，藏在后面，像是在说:“我可什么也没干。”
“睡醒了么？”他问她。笑着。
“醒啦。”她笑嘻嘻的:“我饿了。”
“我给你做饭去。”
“门房婆婆做就好，再说了，我也会。”
“你的烤土豆儿还不错。”
“那当然咯。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下厨哒。”小姑娘得意洋洋。
马德兰坐起来，腰背在床沿上硌得麻木冰冷。自从这个鬼灵精的丫头闯进他的生活，他就没睡过一个舒服，安生的觉，不过当然，他愿意。
新一天的生活很快在繁忙和渐渐涌现的生机中开启运转，小阁楼里叮叮当当，忙忙碌碌。市长先生洗漱，刮胡子，从门房婆婆那里不讲理地抢过锅铲来准备早饭，小艾潘妮洗了脸，梳理头发，叠被子。她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啾啾鸣啭的鸟儿发了阵子呆，可以听见楼下厨房里马德兰和门房婆婆祖孙愉快的对话还有锅碗瓢盆碰击的声音。她有点儿忧郁。她多希望这样平淡而快乐的，和糟老头在一起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可是，她心里的预感在说，不会了。你可能会失去他。
房门“吱纽”开了，马德兰端着餐盘走进来，笑盈盈地逗她:“发什么呆？还不来吃饭？”说着把围裙摘下来，把晶莹的玻璃罩子打开，香味儿和热气扑面而来。
“对了，艾潘妮，你的铁丝和刀片儿呢？”马德兰忽然严肃起来，大步走到窗前把小姑娘拎下来，放在地上:“快拿出来！”
“干嘛？”艾潘妮撇撇嘴。
“没收！”马德兰的一只大手伸出来:“免得你又拿它到处干坏事儿。”
“有什么了不起。”小姑娘不太情愿地把兜里叮叮当当的小东西交出去。背着手，沉着脑袋，蔫蔦的。
“你怎么了？”马德兰感觉出了不对。他俯下身子关切地望着艾潘妮，伸手摸摸她的脑门儿:“不是生病了吧？”
“没生病。”艾潘妮抓住马德兰的手，仰起脑瓜儿看着他，马德兰吓了一跳，他看见她的大眼睛闪动着泪花儿。
“你到底怎么了？丫头？”他蹲下来，搂住她。
“芳汀是不是死了？”艾潘妮问，声音带着哭腔儿。
“你怎么知道的？”提到芳汀，马德兰感到胸口被铁钳揪了一把，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去，痛，攫住了他。
“我昨天去芳汀租的房子了。没有人。邻居们说她死了。还说，他们还说……”艾潘妮的声音更低下去，避着马德兰:“他们说你爱她，差一点儿和她求婚了。是么？”小姑娘抬起头来，用一种又害怕又期待的眼神看着马德兰。她确实同情芳汀，为她心痛，对她愧疚，尤其想到自己的父母是如何虐待芳汀的女儿的。可是，在她的身体里已经开始萌发出一种单纯的女孩子的爱情。虽然她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毫无疑问，她爱马德兰。
“是的。”马德兰点点头，慢慢地说:“我爱芳汀。”
艾潘妮往后退了两步，跌在地板上坐下。她生平第一次感到那异样的酸楚和心痛。她沉默了一阵，然而终于还是抬起头，坚定地说:“你去救救她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她！”
“你是说珂赛特？”马德兰说:“芳汀告诉过我，她的孩子在檬非郿。我本来想等蒙特伊城的鼠疫平息一些了，我再去接她。”
“不行。不要耽误了！”艾潘妮扑过来，抓住马德兰的胳膊，迫切地看着他:“那孩子在受罪！一天也别再耽误了！”
她说着又心虚地低下头去，她像一个后反劲儿的人，遇到了马德兰，被他的慈悲和正义感染，她才开始明白过来自己的父母虐待珂赛特是多么大的罪恶。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曾经天天欺负那可怜的孩子呢？
“你看看这些信！”艾潘妮从她的破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大堆皱巴巴的信纸。这是她从芳汀的住处找到的。这些信都是她的父母——德纳第夫妇寄给芳汀，利用珂赛特一次一次对芳汀进行勒索的。艾潘妮不大识字，不过他父母在檬非郿的小旅馆里一边喝骂珂赛特，一边商量着如何措辞吓唬芳汀让她寄来更多钱的时候，艾潘妮就在旁边。还是她把这些信送给邮差的马车。
马德兰把这些信打开
“亲爱的芳汀，你必须寄钱过来，你的女儿生了很重的病……”
“亲爱的芳汀，冬天来了，你的女儿没有棉衣”
“亲爱的芳汀，你可爱的女儿一定要买洋娃娃和小火车。寄钱吧……”
马德兰愤怒地把这些信揉烂，恨恨地说:“这对骗子，怪不得芳汀那么拼命地赚钱。”他的脸色大变，双眉紧皱，压抑而憎恶。这中表情吓坏了艾潘妮，使她不断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口。她心里怕极了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我就是那对骗子的女儿，知道了我也曾欺负过珂赛特，他也会用这种憎恶的眼神看我！
她的心在哆嗦，在滴血。
“你说那孩子在受罪？”马德兰走到艾潘妮身边，眼睛里还燃烧着怒火:“这旅馆夫妻是不是对珂赛特不好？”
“是的。”艾潘妮低下头，双手痛苦地捏着衣襟，用蚊子似的细小声音说:“他们总打她，对她坏极了，不给她吃饱，不给她穿棉衣。她光着脚丫在冬天的室外扫院子，稍有不对就会被狠狠打上一顿。”
潘妮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急躁，她痛苦地喘气，说到最后她仰起头来，满脸泪花儿，她的心前所未有地绞痛，她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是啊，就是这样的，那么小的孩子每天都在自己眼前收到这样的凌虐，她居然视而不见，居然甚至也去欺辱她！艾潘妮！艾潘妮！你真坏！你真恶毒！你不可原谅！你怪不得是他们的女儿！你是生来的小偷儿，骗子，人类的渣滓！铁石心肠的坏蛋！你怎么配和这个光明美好的男人站在一起！你活该被他丢弃！被他瞧不起！
“我带你去找她！现在就去！”艾潘妮三两把抹掉脸上的泪痕，拉住几乎已经惊怒到哑口无言的马德兰:“你去带走她吧，去把她从火坑里救出来！糟老头！你去当她的爸爸！糟老头。”她抓住他的大手，盯着他那粗糙的满是伤痕的手掌:“你会是最好的爸爸。”
“是的，艾潘妮，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马德兰抚摸着她的头发，把两绺乱发给她掖到耳后:“你是个好姑娘，你不会介意多一个妹妹。是不是？”他笑着望着她。
“嗯……”艾潘妮有些失魂落魄，嘴里机械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不会的，糟老头，当你知道真相，你不会再要我了。
“那就这样。”马德兰站起来，时间紧迫。
“我不吃饭了。你自己吃一点。我回市政厅交代一下公务。然后雇一辆马车，你在家等我，咱俩一起去。檬非郿，让我想想，来回两天的时间应该能赶回来。”他匆匆忙忙把大衣穿上，戴上帽子:“就像你说的，去救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天也不能耽搁。”他说完就打开门走了。
艾潘妮在原地发愣，听着马德兰下楼的脚步声。她坐在地上，一点儿也不想吃饭，趴在床上默默地发呆。忽然，门开了。马德兰重新出现在门口，他气喘吁吁，脸上却现出疑问的神色。艾潘妮有不好的预感，“嗖”地站起来，结结巴巴:“你……怎么回来了？”
“我忽然想到。”马德兰打量了艾潘妮一番，眼神里有一些使小姑娘浑身战栗的怀疑和猜测:“你怎么知道珂赛特的事？你认识那对旅馆夫妇么？”
“没有！不认识！”艾潘妮大叫一声，她站着，同时感到腿软。
“那你怎么知道……”
“我……我原来在檬非郿待过！”艾潘妮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编了个瞎话。
“是这样。”马德兰说。但是他那怀疑和审视的眼睛还如芒刺一般落在艾潘妮身上。艾潘妮则一动不动，努力撑着自己不要摔倒。她经常说谎，没有几句话是真的。但是只有这一次，这一句谎话让她感到自己罪大恶极，简直随时会坠落到地狱。
两个人僵持了一瞬，马德兰终于还是相信她（至少他使自己看上去相信她），也恢复了笑容和关切，对艾潘妮嘱咐了一大堆要吃饭，要穿上暖和衣服，要听门房婆婆的话，不准乱跑之类。艾潘妮胡乱答应着，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知过了多久，马德兰离开了，小屋里重新变得安静，只剩下小姑娘一个人。她“扑通”坐在地上。头垂下去。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