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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柯赛特结婚之前的这一个月里,冉阿让仍是不断地去受难修女街里诺曼的府上拜访,希望可以见到女儿——然而每一次都收到了里诺曼老人颇含同情的代为谢绝:“哦,可怜的切风先生,咱们的小公主大概还在怄气……额,亲爱的亲家先生,真不幸,您不如改日再来试试……”
柯赛特执意不肯见父亲——她认为不见总是好的,不见有助于忘记,有助于使自己平静,有助于不使自己不受控制的言语伤害父亲。却不知道,越不见越耿耿于怀,越不见越难以平静,越不见,越伤害。
她每天使自己忙碌又快乐——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她像洁白的天使一样,乐颠颠地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像美妙,幸福的夜莺。每天陪伴马吕斯,同里诺曼先生说笑,陪姨妈做针线,在图散的帮助下选购各式各样的结婚用品和漂亮礼服——冉阿让每次来见柯赛特都留下不少钱,请里诺曼先生代为转交。竭尽全力地在物质上宠爱她,给她一个完美无憾的婚礼,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一切。
随着冉阿让每次失落地离开受难修女街时留下的越来越令人震惊的金钱数字,里诺曼对他这位奇怪亲家的好奇和敬意越发强烈。直到在婚礼前一个礼拜,冉阿让再次来到里诺曼府上。
“我这次不是来见我的女儿。”冉阿让说:“我来同您谈一谈我女儿名下的财产问题。”
于是,他把五十八万多法郎全部交给了里诺曼。这五十八万法郎在里诺曼府上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五十八万的嫁妆使柯赛特成为名副其实的公主。连一向对柯赛特颇有微词的姨妈都不由得开始崇拜和谄媚这漂亮的新媳妇。
现在,柯赛特不仅无限地满足了马吕斯男爵的爱情,也满足了里诺曼家族空壳子的贵族头衔与金钱联姻的一向的期盼。总得说,五十八万法郎,使柯赛特的美貌和青春有了一个实在的保护,在这座府邸,除了爱情,她还获得了权力。不仅是准新娘,也是新主人。
除了交出去所有的积蓄,他还想方设法地(通过沙威很不情愿的帮助,要违背一些法律条款嘛,你懂的,警长先生那种憎恨的表情,嘴上恶狠狠地说“想都别想”,然而却还是把一切都弄妥当了,交给了该死的混蛋苦役犯。)弄好了柯赛特的身份证明,证明她是另一个割风的亲生女儿。自己只是代替去世的哥嫂抚养侄女。(这一点上,他征求了芳汀的意见。她无法与女儿相认,不愿意使她知道她是私生女的事实,这会毁了她的一切。)
办好这些的事以后,绞尽脑汁,但是真的再也想不到还能为心爱的女儿做什么以后,将自己全部掏空以后,他逃离了里诺曼府上那些人忽然膨胀起来的敬意和热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普吕梅街。
正是黄昏时分,黄昏,一向最使人感到孤独,凄凉,悲切的黄昏。透过栅栏,他抬头就看见艾潘尼沐浴在温软的夕阳的金光里,仍是穿着那由他宽大的白衬衫改造成的奇怪又别致的“连衣裙”,以及一条她自己的灰色的长裤,诡异的搭配,但是穿在狡黠的少女身上,总是伶俐,俏皮,别有风味。
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正坐在秋千架,百无聊赖似的依在那里,晃啊晃,像是快要睡着了。她在等他,他知道。他忽然感到被柯赛特掏空的心胸一下又被另外一个姑娘填满了,虽然于他而言,她们从来就不能真正地互相代替。
他推花园的门,很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朝她走去,轻轻地,仿佛这一段柔软漂亮的草地是玻璃,水晶铺的,稍用力踏一踏就会碎。她昏沉沉的,嘟着小嘴儿,和恋爱中的所其他姑娘们一样,没来由地忧愁,没来由地生心上人的气,她没察觉他走近。
这座花园这样安静,整个世界都这样安静。孤独的人大都格外钟爱喧嚷,因为喧嚷是安全的,可是把自己清醒的流血的心藏进喧嚷里,别人听不见你流泪,你自己也听不见。但是安静是如此危险,安静,像是威逼,像是拷问,安静使你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有了然面对自己的一摊软弱和悲惨。一句话,安静使你原形毕露。
冉阿让原形毕露。
他说:“艾潘尼”——非常轻,非常低,但是非常沉。
艾潘尼笑着,说着:“你回来了!”从秋千上往下一跳,她还这么背对着他,没来得及回过头,他就从后面把她抱住了。
她吓了一跳。僵在那里,任由他抱着自己,非常紧,非常紧,使她感到有些羞涩和吃痛。他的双臂环住她纤细柔软的腰,双手握住她的手。隔着一条窄窄的秋千凳儿,男人抱着姑娘,头垂下去,埋进她那秀丽的长发和温软的颈窝儿里。
这样一个历尽苦难的男人,终身只有死寂,受屈,吃苦,遭罪,终身只去牺牲,担当,卑微,克己,付出,赎罪。从不会将自己的软弱示人,又像孤独的受伤的狼,又像暖融融,笨憨憨的棕熊。他从来都坚强得像石头,现在却没来由地矫情起来,如果艾潘尼不在,他也许倒不会这么揪心,她在,他就没完没了的委屈起来。像小孩子,在旁人跟前总是好好的,一旦到了妈妈身边,便什么都不对了。小孩子因为有妈妈的疼爱才格外柔弱,现在,这个男人,他也有了依赖。
“怎么了?傻瓜?”艾潘尼说,她想回头去看他。可是他不肯。他用力地抱她,双臂扣住她的身体,使她不能转身。他也不肯抬头,他不能让这丫头看见自掉眼泪。得了吧,那多没面子。他只想这样抱她一会儿,紧紧地贴近她,仿佛要把她吸进自己的怀抱和精神里,这样他就不会再难过,再空落落的。
“又没见到她?”艾潘尼说。她不再试图转身。任由他抱着自己。傻瓜,傻瓜,可怜的糟老头,她知道,他为柯赛特难受。
“那些钱都给他们了?”艾潘尼又说。
冉阿让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沉在姑娘洁白的颈子和秀丽的发丝发出的诱人的少女的香气里。还好这会儿他的悲伤太浓,他来不及该死的想入非非。
但是,他模糊的泪眼看见了一样东西——非常恐怖的视觉和精神的冲击。使这男人忽然松开了她。
他几乎横蛮地将她整个人扳回来,使她面对自己。他捏住她的肩膀,疼痛的仍湿润的眼神忽然变得坚硬,锋利,几乎充满仇恨。
“怎么了?”艾潘尼吓到了,有点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了?你……”
冉阿让不说话,他盯着艾潘尼的眼睛,不说话。但是他的脑子在这一刻轰隆隆地响,他在痛,在怕,在思考,在怀疑,在逼问。
是的,他刚才看见了她脖子上的那两道吓人的伤疤。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当然不是,他早就知道她脖子上有伤疤,也模模糊糊地知道是经过某种惨剧造成的——在他和她分开的这八年里发生的惨剧。
奇怪的是,许多时候,关于艾潘尼的爱情,关于艾潘尼的伤疤,他仿佛总在刻意回避——这不是说回避别人,是回避自己。每当他想到她的伤疤,想要搞清楚它们是如何造成的——想想吧,艾潘尼对他是多么重要多么重要的人,他应当是多么迫切地想要了解心爱姑娘受到的伤害和原因。
——然而,他偏偏一再地推托,对自己推托这个问题——他不去思考它,推断它。他有意地绕开它,不去想它,好像它是个危险品——然而越是绕开它,它在他的潜意识里就越深刻,越清晰。只等某一刻,某些东西将它点燃。
现在,他不得不去想——这疤是怎么来的?她怎么能让自己伤到脖子上?是的,她确实解释过,他还记得清楚——在革命前夜,玻璃厂街的小酒馆儿里,傻姑娘喝醉了,对着他说胡话。她对他说她多么爱马吕斯,说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她还扯开了领结,指着两道伤疤说那两道腔就是为了马吕斯受的。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没错。
很好,是这样,这伤是为了马吕斯受的。
在街垒上也是,是的,子弹朝马吕斯射过去,我去替马吕斯挡子弹,同时的,那傻姑娘也去替马吕斯挡了子弹,只不过她在最外层,所以她中了弹——那种紧急情况,千钧一发,她大概不知道我也会替马吕斯牺牲。
对,她爱马吕斯,脖子上的伤也好,街垒上死了一次也好,全是为那年轻人。对,爱情,死去活来的爱情是年轻人的事。跟我这种老头子有什么关系——我在想什么?我在紧张什么?我在怕什么?
可是,还有说不通的地方,哪里说不通他也说不清。总之这看似完美无瑕的推理过程中总是有些使人感到别扭和不真切的地方。爱情的安全性就在于这里,它这样深邃又难以捉摸,在你怯懦的时候,你可以选择回避,因为不用语言表白的爱情通常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就很容易被对方或自己歪曲和抹杀。你不敢面对的时候可以说那不是爱情,你不敢承认的时候可以干脆说我对她只是对女儿的疼惜。如此而已。
有时,这样的谎言他自己几乎都相信了。他往后退了两步,非常替她难过似的说:“你真的不用去看看马吕斯么?他——他要结婚了。你——难过的话你可以——嗯,你可以抒发出来,不要憋坏自己。”
他垂下头,觉得自己也没说错什么。
但是,一条沉甸甸的木头秋千毫无预警地从对面朝他恶狠狠地甩过来。他叫了一声,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秋千架砸中额头,整个儿人“咚”地仰躺在地。(有没有猫和老鼠既视感)
他在地上“哎呦,”“哎呦”的,捂着额头上紫青的大包,龇牙咧嘴。
艾潘尼朝他走过去,嗯,怎么说呢,又冷酷又得意,像一个刚刚把小屁孩儿欺负哭的不良少年,她来到冉阿让旁边蹲下,贴近他的脸,她漂亮,纤白的手指在可怜的老男人脸上引诱似的划了两下,嬉笑着说:“胆小鬼,再拿马吕斯说事儿,我就真去嫁给他!你信不信?”
冉阿让没什么好说,可怜的老男人被砸晕了。她把他扶起来。他往旁边蹭了蹭,仿佛忽然觉得她很可怕。可是,她才不会放过他。她紧追不舍,凑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忽然换了一张脸,难过的皱着眉,好心疼的样子,嘟着嘴,仿佛全然忘了是谁把他砸成这个样子:“欧呦呦,先生,您疼么?好大的包啊,这怎么办?哎呀呀,怎么去参加婚礼呢?”
她眨着妩媚动人的大眼睛,盯着冉阿让,温言软语,楚楚动人。那怜惜,不忍的眼神闪烁着,仿佛她都要为他流泪了。
好吧,有进有退,刚柔相济。看起来,我们的艾潘尼绝对是驯夫高手啊。
冉阿让看着艾潘尼,再次对女人这种动物感到恐惧。
但是,当危险的姑娘的头靠在他肩上,他又觉得,多么幸福的危险啊,上帝啊,我要美翻了。美翻了——该死,这怎么是我的风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