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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艾潘尼也没有真的睡着。
她睁开眼睛。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溶溶的银辉正落在睡在地板上的那男人身上。姑娘装着睡,眯着眼睛,看见那男人在那里翻覆,甚至有时忽然坐起来。他看上去又焦虑又矛盾,有时望着银烛台,有时望着她。他望着她的时候,她赶紧闭紧眼睛,一点儿没让他看出来自己是醒着的。她听见他叹气,也几乎能感受到他那种又热烈又退缩,又柔软又克制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夜晚,这样安静,安静的夜晚啊,是危险的,因为沉寂使人清醒,使人陶醉,使人不由得心血翻涌,使人冲动。白天时候那些因为冷淡的现实和冷淡的光明而人为制造的距离和禁,忌在这时悄无声息地消融了。夜晚使人说真话。
当他终于躺下去,不再乱动,像是终于睡着了的时候,姑娘悄悄地站起来。她走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腰,小脸儿贴在他后背上,她睁着眼睛,但并不说话。嘟着嘴,像是委屈。她总没来由地委屈,为着他,他对她多好都没有用——或者不如说,他越对她好,她越没完没了地委屈。因为这是爱情。
他呢,他也不说话,他也不动。他也装睡。
她这么抱了他一会儿,她的小脸儿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那粗糙的有淡淡碘酒味儿和汗水味儿的亚麻衬衫上摩擦。她忽然说,没头没脑的,像是自说自话,像是说笑,语气里又轻快,好玩儿,孩子似的天真,又沉重,委屈,非常痛心似的——她说:没有漂亮的裙子就没有吧,不坐马车就不坐吧。她说,不去市政厅签字也没关系啊。她的环住他腰的手臂紧紧地箍了他一下,怨恨他,又怕他跑掉似的,她的脑瓜儿使劲儿顶着他的后背,说:没有亲亲就没有没有亲亲吧,既然你是这样刻板的老头子。
她说着,简直委屈极了。
她又把手从他腰上拿过来,纤细,顽皮的手指头去逮住他沉甸甸额大胳膊,她把他的大胳膊搬过来,把他的大手张开,把自己的脸放在他的掌心里。上帝呀,他的手这样大,她的脸蛋这样小。他的手将她的小脸儿全盖住了。她在他粗硬的掌心里猫儿似的蹭蹭,嘴里嘟囔:瞧你的手,像一块石头。
她把小嘴儿从他的指缝儿间漏出去,呼了口气。她张着大眼睛,又叹气,像发愁似的又说:不能造小人儿就不造吧。既然你年纪大了。
“你!”——他被她这一句“造小人儿”吓得从地上猛的坐起来。一把将可怕的少女推开,可怜巴巴的傻男人直往窗口退,用又气愤又简直惊恐的眼神看着古灵精怪的鬼丫头,结结巴巴地骂她:“你胡说什么!你——姑娘家家的,什么——什么都敢说——”
“那怎么了?”艾潘尼将小嘴儿一撇:“我怎么不敢说了?”
“你……你……”老男人昏头胀脑,他真快被这死丫头搞疯了。可是还勉强维持着长辈的苦口婆心和威严:“你懂什么!不要乱说。”
他想到他在天桥底下救了她和她妹妹的那天晚上,回家以后,那醉醺醺的丫头盯着他的裤管,气恨恨地说的那句:“为什么说看看男人的裤子就知道他们要干啥,我怎么啥也看不出来呢。”——他一想到这儿,就为她的自以为“无所不知”和实际上那可怕得要命的单纯吓得几乎发抖。
“我哪里不懂了?”——果然,自以为“老江湖”的姑娘嚷嚷起来:“我可是从小在我爹我妈开的旅馆里长大的呢!”她说:“我什么没听过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那么一点儿事儿咯,女的哼哼唧唧,男的啪啪啪啪——”
小女賊得意洋洋地昂着头,百无禁忌地向糟老头儿展示自己的“丰富经验”。可是老瘸子痛苦地叫了一声——“停!”他胀红了脸(幸好天黑看不到),气急败坏,恶狠狠地指着艾潘尼说:“你给我闭嘴!立刻!给我滚回你的床上睡觉去!”
他站在那儿喘气。
可是,她没有回到床上去睡觉。他才管不了她呢!他能把她怎么样呢?谁会害怕一个大水牛似的冉阿让先生呢?她笑盈盈地望着他:“您又生气了么?好先生?”——她努着嘴儿,几乎含着无限的同情,痛心地皱着眉头:“我又惹您生气了?哎呀,真对不起呢。”她说着,朝他走过来。
“你——你别过来!”可怜的男人又叫了一声。他惊恐地看着那朝她走来的少女——那是少女么?老天爷,那简直是猛虎,刀子,毒,药。太可怕了。这难以想象,我们那一向庄严深沉,正义凛然的亲爱的让叔叔现在像一个面临侵犯的柔弱姑娘一样,不住地,只有后退:“你——你别过来”——他又说了一遍。浑身冒汗,上不来气儿,他甚至惊慌失措地从地上把自己扔在那儿的大衣捡起来抱住,好像这样能安全点儿似的。
艾潘尼再也受不了了。她看着傻乎乎的,被自己吓得就快逃到窗户外面的她的糟老头儿,坐在地上,笑得直流眼泪,笑得直不起腰来:“啊,上帝!你啊,你啊——我的天!瞧你——瞧你——”
她这么笑着,他就更恼羞成怒了。
“别笑了——你!”他气得几乎跺脚:“该死的!别笑了!臭丫头!”他想,天哪,给我一把刀吧,我捅死我自己算了。或者,让我掐死那个臭丫头灭口,他妈的(让叔居然骂人了。),我不用活了。
可是,这时候,他的臭丫头很听话地不再笑了。她坐在那儿,仰着头看着他,清冷的月光下,她的莹白温柔的小脸儿那样好看,那嘟着的肉乎乎的小嘴儿,那闪烁的,像是放进去两颗星星的大眼睛,那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的小小的鼻翼。
她这样美。这样美。她不再出声,他也不再。他不能再这样看着她,他是个老头子了,不适合于这样动情。可是,他已经如此动情了。心胸中那一缕甜美揉着一道凛然的撕裂似的疼痛——他想,真奇怪,为什么上帝会创作出艾潘尼这样一种忽闪忽闪的,易碎的,纯洁的,风儿一般难以捕捉的生灵?
他不能再看下去,不能再想下去。安静是这样可怕,两个人在这样的安静中相对,这太危险了,安静让他和她的心,他和她的爱原形毕露。他只有遁逃。
他几乎有些突兀地笑了一声说:“哈,这样晚了,不闹了,快睡觉吧。”他说着乐呵呵地走过去,把抱着的大衣重新铺在地上。他逗着她说:“快起来,别坐在这儿,丫头,你占了我的地方。我没法躺下了。”可是她不说话,抬着头盯着他。
他被她盯得如芒刺在背。为了排解磅礴的爱情和紧张,只有更傻地笑,更拼命地说话:“哈哈,还不让开么?再不让开我可要去占你的床铺啦,哈,我今天可要睡在床上了,你睡地板吧。我的小姐。我没告诉你呢,咱们这屋子里有老鼠啊,昨天晚上就有一只老鼠吱吱叫着,来抢我的大衣盖呢……我呀……”他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在原地僵住。
原来,姑娘跪在那里,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不让他动。
“艾潘尼……”他的语气软下去,轻下去,柔和得像一个留在额头上的吻,低得仿佛无尽得幸福也无尽得疼。
“你怎么了?艾潘尼……”他说,小心地握着她的肩膀,他感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发颤。他不由得也跪下去,双手捧着她的头:“怎么又哭了?”他笑着:“你总是哭,我欺负了你么?”
“是啊,你欺负我。”她说:“你总是欺负我。”她小小的拳头往他胸口上恨恨地打了几下。
他笑着,打吧,我的姑娘,只要你高兴。打吧,傻丫头,只要你开心,只要你解恨。
可是她又打不下去。她搂住他的脖子,说:“我爱你。”
他闭着眼睛,就看见真相。他说,很慢,很低沉:“我知道。”
“不,”她说:“你不知道。傻瓜。”她又说:“你不知道。”
他说,有点儿无奈似的笑着:“好好好,不知道。你说我知道我就知道,你说我不知道我就不知道。”
她说:“我想你。”
他说:“傻丫头,我不是就在这里。”
她说:“你在我身边我也想你。”她说:“我在你怀里我也想你。”她流眼泪。
他看着她,他们这样近。可是又这样远。八年的时间,还有一段他始终空白的记忆,横亘在他和她之间。隔着什么,让他总是如鲠在喉,糊涂,不痛快。他看不清,他究竟缺席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不知道什么。
可是,有时候,当那少女泪眼濛濛地望着你的时候,直觉会闪电一般在转瞬间撕开一块光明的答案。许多话都可以是谎言,许多看上去笃定无疑的真相都可能另有隐情。他把她哭湿的小脸儿捧起来,凝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变成水晶,和纵横的时空。他不能再控制自己的呼吸和那在身体里翻涌,撕扯,冲击的燥热,战栗。他急促地喘气,扑倒了那柔弱娇憨,让他如此心疼又如此欲罢不能的少女。他吻住她温凉的唇瓣,将她甜香的气息,湿淋淋的忧伤,和无数,无数,无数,无声的然而款款的“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将这一切一并横蛮,激烈地吸进他的怀抱,心胸,精神的最深,最深,最深。
也许,一切都该继续下去,虽然双方的经验都几乎为零,但总可以凭借本能,点燃,合并,一气呵成。毕竟,在这样沉寂,安稳的夜的深处,月光皎洁,清风徐徐,适于爱情,浪漫,归属。
在一楼,布贡大妈带着善意,欣慰,坏坏的笑容朝棚顶看着,毫无疑问,她听见了刚才男人把少女扑倒在地板上的声音。这很好,就应该这样,她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认得出那些真正值得幸福的人。爱是好的,爱是最好的,人世寒怆,万物生长,除了爱,还有什么能真正成为心灵的庇护?坚强么?勇敢么?不,那些坚强勇敢的人都是骗子。——骗自己。
然而,事情并不像布贡大妈和我们想象的一样顺理成章。毕竟,那个男人强大的几乎非人的自制力和他那几十年来被“道德”雕琢得棱角锋利的钢铁似的心灵使他再一次——是的,再一次,在最紧要的时刻,生生地撤开了自己的身体和心。他松开她,转过去,背对着少女,闭着眼,喘气。他恨死自己了,却不知道恨自己什么——恨自己的临阵退缩,还是恨自己本来就不该开始。
她搂住他的腰,说:没关系。
她说:明天我就忘记了。你不用难为情了。
她噘着嘴,很为自己委屈,又很为他委屈。
可是他气鼓鼓的,他把对自己的气不由得牵扯到她身上,不知出于什么,他说:是的,我……我这一把年纪了……你去找年轻人吧……
“你胡说什么!混蛋!”她恨极了。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闭着眼睛,很疼,但不出声——他还生自己的气。
她松了口,又抱住他,像抱一头笨憨憨,受委屈的大棕熊。她说:傻瓜。
她说,(我们不做那件事)没关系。(永远没有那件事也)没关系。傻瓜,傻瓜,你在就好。
她笑着。
他握住她的手,不说话。等到脸上和身体上的那热和冲撞的力终于一点点退潮。他长长地舒气,他想,他妈的(他现在越来越频繁地爆粗口了。这简直是堕落,他觉得自己离银烛台越发远了。)不行。我必须找一个能证婚的神甫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