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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宫中,月沉入水,微风徐徐。
“你就没有一点埋冤本宫的意思?”萱贵妃屏退众人,执手相问。
“一点也没有。”采苓笑答,“苓儿猜到娘娘不会责罚陈良娣。”
萱贵妃叹了口气,“毕竟是有身子的人。待到孩子平安出生再清算不迟。”
“嗯。”采苓颔首,随即问,“娘娘可生气了?”
“是有点。”萱贵妃故作正色道,“本宫弃了午休在那沉香亭中等你半日,却没想到是入了你的局,既然想要那宫女的命,为何最后手软?”
“苓儿知错。”采苓就要跪下,被萱贵妃一把扶住,再坐回原处时,才道,“道行不够,方知深宫禁内不是苓儿可以久留之地。”
“你不像是会为了男女情爱就要除掉异己之人。被这宫女欺负了?有什么事同本宫说说便是。”萱贵妃并不责她,她就更加内疚。
“魏苇很好。”她亦是正色道,“殿下身边新来的宫女,名叫珩儿的,恐怕并不适合留在殿下跟前。”
“本宫也看出了。”萱贵妃拍着她的手道,“本宫最看重的便是你对太子的情谊。这珩儿自然是留不得,但她并非你此番真正的目的。有什么要求?本宫愿意帮你。”
“掖庭内有一名浣洗宫女,名叫漫云,曾经在秦王府内有恩于苓儿。如今斗胆,向娘娘求此一人。”采苓跪下求道。
“若只是为了一个宫女,你又何必……”萱贵妃惋惜道,却是双手将她扶起,“你在宫中数日身边有没人照顾起居,是本宫思虑不周了。”
“苓儿谢娘娘恩典。”白皙的脸上扬起梨涡浅笑。
……
漫云是两日后来的紫微宫,采苓亲自去掖庭接的人。
一场暴雨后的浣衣局内,水坑连连,各色布匹来不及收,尚在晾衣杆上淌着水,宫女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漫云从人群中走来,穿着粗布深蓝宫装,髻上没有任何发饰,乌黑的头发只由同色粗布裹了一圈,脸色略苍白,容颜也较憔悴,笑起来依旧如春晖般绚烂。
采苓接过她手中的小小包袱,一把将其紧紧抱住。宫女们继续议论纷纷。
“这位便是连太子都怕她三分的姜氏。”
“听说过不了多久就要嫁给滇王做王妃。”
“是啊。王爷对她也是极好,听说每年都会送给她一块拳头大的美玉呢。”
“要说别人这命,我们如何能比?相府嫡出的小姐,交往之人皆是达官显贵,未来的夫君不是太子就是王爷。”
采苓听了,扬眉一笑,她们看事物还真是片面,难道不记得她家道中落,被太子退婚,云南的王爷是千般好,可他身边早已有十八位姬妾。可是听她们这样的评论,倒是令人心生愉快。
“一个两个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呢!叫你们嘴碎,活该被贬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受罪!”浣衣局吴姑姑怒责。
采苓同漫云相视一笑,头也没回地离开。
采苓那时候当然不会知道,这浣衣院同她还有许多联系,也不知会在这凶神恶煞的吴姑姑手中受多少苦。
漫云从前就曾侍奉在太后跟前,无论是紫微宫里的一草一木还是春姑姑手下的宫女太监,她都熟悉得很。跟着太子的那些年虽然平安快活,回到紫微宫却是倍感亲切。
两人私下里姐妹相称,除去练习绣花、写字、弹琴的正事,其余时间便是未央深度游。采苓知道的那座山上有桃树,桃花还未落尽,漫云知道的那片湖里有锦鲤,窜来窜去最喜欢吃白面馒头。日子如流水,好不惬意。
直到这日,夕阳渐西下,采苓握着两支雪白的梨花慢悠悠从西山回来,笑嘻嘻对一直催促她的漫云道:“春姑姑是说过今日需早点回去,可她也没说为何,估计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御膳局两日前就拿了菜单来给春姑姑过目。一定是有重要的人要来。”漫云笃定道。
“重要的人?”走过一个拐角,采苓自嘲道,“对我而言,除了滇王回朝,其余都不重要。”
话音刚落,抬眼见到前面数丈远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听了她的话,身子一顿顷刻间又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反而是他身边穿着淡绿襦裙头戴翡翠祥云簪的女子停了步子,转过身颔首微笑,“姜姑娘,别来无恙?”
“奴婢参见奉仪娘娘。”漫云屈膝行礼。
魏苇是前几日被赐封的奉仪,份位比良娣低了两等,却也是未央里的主子。听说落水那夜,这纤弱的女子堪堪在承乾殿外跪了一整晚……感动了皇帝。
“平身吧。”魏苇昂着头,像只骄傲的白天鹅。
“还行。”采苓将那梨花仍在树下,拍拍手道,“我忽然想到约了萱娘娘赏画,恕不奉陪。”
“姑娘是怕见到我与殿下在一起尴尬吧。”魏苇实在是得意忘形。
采苓笑道:“怎会尴尬?既然魏奉仪不在乎,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刚刚记起,我是约了娘娘明日赏画。”
“殿下……”魏苇娇声喊道,那人却早已消失在视线中。
傍晚时分,瑜景阁内,晚风清徐,吹来阁外阵阵花香。四周淡紫的帐幔随风飘动,帐内,太后坐在上首,采苓坐于她右边,左边小案后是太子及魏苇。
“魏奉仪近来可还习惯?”太后问。
“回禀太后娘娘,苇儿一切皆好,只是如今不能随时伺候在殿下身边,偶有伤怀,也不知承乾殿的宫人能不能将殿下的饮食起居伺候得妥妥当当。”魏苇细眉微蹙。
“难得你一片心意。”太后赞道,转而语重心长告诫,“君王志在社稷,岂容被这些儿女私情牵绊着。往后你只当履行好姬妾的职责,其余琐事自然有人尽心,不消再活在过往里。”
“苇儿谨记太后娘娘教诲。”魏苇转眼看着太子,满目的深情。
采苓正专心致志夹一块糖醋鱼,魏苇忽然举杯朝着她,“一直未有机会感谢姜姑娘救命之恩,苇儿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还愿姑娘不计前嫌,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以茶代酒?她找了半天没找到案子上自己的那杯茶,才记起刚刚以怕睡不着觉为由拒绝了宫人端上的茶水,案上只一杯酒。她今晚虽没有饮酒的心情,但防着太后会让举杯,所以备着。
“奉仪娘娘多虑了。”采苓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盏,瞥见魏苇不过薄唇轻抿后放下了茶杯,其身侧的太子头也未抬。
席至一半,太后忽道:“苓丫头,你今晚怎的闷闷不乐,是不是有心事?”
此时,太子才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目光相接时,采苓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只是带着合适的笑容,回答太后,“没有。爬了半日的墨兰山,有些疲乏罢了。”
“哀家又该责你了,成日里不好好学着绣花,又漫山遍野地跑,亏得未央就这么大,若是放你在长安城中,不知你要整出个什么名堂。”太后打了个手势,春姑姑便聊熟于心地退下。
“不会的。”采苓仿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若是在长安城中,苓儿一定日日不乱跑,天天修身养性。”?她说得太着急,差点打翻跟前空空如也的酒杯,连忙将之紧紧扶住。
再抬眼,春姑姑已经拿着个托盘走到跟前。太后道:“这是今日收到的,由俭回信于你。”
“哦。”采苓连忙接过,就要揣入腰间,太后笑道:“不如你读出来给大家听听?由俭那孩子素来老成,哀家很好奇他都写了什么。”
“啊?”采苓忍不住轻呼,转眼瞧去,太子缄默不语,魏苇却是一派欣喜的模样,而太后正目光如炬地望着她。如此这般,她老人家是要助太子与采苓决裂。采苓又何必苦苦回避。
她朗声读到:“书数日前已得之矣,而本王未空回书,皆因十六病,本王守于床前未见天日。本王无多疾,唯色也,幸得汝之不弃,愿为妻,本王自欢喜,一因皇命不可违,二因与汝情投意合,三因汝心包容,四因本王正缺当家主母,五因,至重也,汝妆奁甚富。
脑海中浮现出沈由俭坐在破竹屋里拍着脑袋痛苦写信的模样,读到“妆奁甚富”,采苓忽然就笑出声。太后道:“读完再笑。”
“汝来后,本王自当与汝举案齐眉,白首不离。汝当自心安矣。”藏于唇齿间的只是最后一句:不可再思量太子,以致杀身之祸。
“举案其双眉,白首不相离。”太后喃喃道,“如此承诺,岂是寻常人家可以求来的。苓儿你可知感恩。”
连魏苇都一脸羡慕地望向采苓。的确,夫妻和睦、长长久久,这便是她毕生的追求,可是人却不同,她从来要的白首不相离都是跟眼前面若凝霜的沈牧迟。却再不可说。
“苓儿尤是感动。”采苓垂目答。
咣当……太子起身时碰掉了杯盏。
“孙儿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太子拱手道,也不瞧一眼魏苇,只吩咐,“苇奉仪留下多陪陪太后。”
他便洋洋洒洒只身一人从随风飘扬的帐幔里闪身而去,渐渐消失于月色如水的回廊深处。宫人尚来不及,举着琉璃灯速速去追。太后只淡淡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