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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垂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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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时三刻,虫鸣断续,茉莉飘香。月光透过大榆树的枝桠洒下一地婆娑。

    殿外燥闷萧索,玉安公公陪着站了一会儿,说尽陛下好话,采苓只觉浑身一阵冰凉一阵火热,渐渐听不清玉安的话。

    忽然,殿内传来女子娇媚的笑语:“陛下可知,臣妾总是念着当初在秦王府时可常常陪在您身侧。那段时日才是臣妾致美的记忆啊。”

    “往后时日还长。”是陛下的温言细语。

    采苓抬眼瞧着玉安,年轻的公公不作声,那句“今日姑娘生辰,陛下可是煞费苦心”噎在喉中,再说不出口,“洒家先到偏殿歇歇,到时候还劳烦姑娘通传一声。”

    采苓未加阻拦,因她着实咬了牙准备今夜留守殿外,今后自然还有这些罪受,不如云淡风轻将之纳入怀中,如此一来,百毒不侵,岂不大好。

    虽殿内莺声燕语不停,采苓专心致志望着门前榆树随风摇摆的枝桠,也渐渐忘了锥心刺痛,但身体上的伤却不能不管不顾。伤口尚在流血,如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届时即便自己愿意服侍里面的一对璧人更衣洗漱,也只是个游离的魂魄。

    如今时辰尚早,除非哪处宫宇失火或者被北国破了城池,沈牧迟是不会离开的。她想了一想,意外发生的几率很小,北国内乱自身难保更不敢冒犯边关,便强撑着缓步回通铺。

    屋内宫女们已睡下,漆黑一片,采苓刚跌跌撞撞行至自己床铺处,听凇荷怒嚷道:“大胆奴婢,不在殿外静候,胆敢跑回住所偷懒,待我禀明圣上,怕你没命活到明日!”

    往日还愿意回怼两句,今夜是着实没力气。采苓摸了枕下的金创药,悄无声息出门。

    屋后也有一颗榆树,她坐下来,背靠在其粗壮的树干上,瞧了眼半个白玉盘一般的月亮,以往饮酒作乐时称风花雪月、花好月圆,如今才知道月是凉薄如水。

    眼皮太重,如何也抬不起了。那瓶金创药从手中滑落,滚了不过数尺远,却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抓。或许明日天光大亮时,她的尸骨会被洒扫的宫女发现,到时候不知会被丢往乱葬岗还是运到蜀中?赫悦传信说乱葬岗上白骨零零碎碎、寒鸦凄切,他可再不想踏足,可是她的尸骨总是要葬在姜家祖坟里的,届时还得托他再去一次。

    原来爱一个人,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以往哪里知道,如今后悔已迟。闭着眼睛睡一觉,只当是睡一觉好了。

    等一下!这怀抱为何如此温暖,因实在畏寒,她连忙往那滚烫的胸怀里再靠了靠,一股极淡的龙涎香气传入鼻尖,原是一场梦啊!她眉头微皱,一把将其推开!即是要死,本该摒弃前世种种牵绊。

    “小四。”一声痛心疾首的低唤,“别动。”

    她极力撑着,半睁着眼睛瞅了瞅,见沈牧迟蹲在身前,面头是汗,烛光下月白常服染了血,似朵朵山茶绽放。

    “是谁伤了你?”她皱眉低声问,哪里还记得手臂上鲜血淋漓的是她自己!

    “别说话。朕带你回家。”他再次轻轻揽她入怀,将之抱在身上起身便走,一地跪伏的奴仆连连避让,凇荷圆目瞪着,一瞬间恍惚,皇帝已行至跟前,一脚踹在身上,她只觉疼痛席卷而来。

    起先,她不过说说,哪里敢打搅帝妃就寝,可刚走到大殿外,便见到怒不可遏的皇帝,指着一地血光,冷冷问:“人在何处?”

    她尚且踟蹰,皇帝已飞身来到眼前,捏住她的脖子,差点让她一命呜呼,冰冷的语气,寒如冰潭的深眸:“朕再问一次,人在何处?”

    “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她连忙磕头求道。幸好魏才人劝:“兴许是回住所了。”万乘之尊,亲自来到宫女们的通铺住所,啪一声推开房门,吓得宫女们惊声尖叫。

    “小四……”微弱的烛光才刚点亮,颓丧的嗓音即起。

    “陛下,有血迹。”玉安公公手指着地面。顺着血迹,陛下已是大步流星。

    ……

    “家?哼……家在何处?”以为身在梦里,自然可以胡言乱语。

    “朕在那里家就在那里。”他居然答道。

    “沈牧迟……”她忍着疼痛抬手揉着他的眉心,顺便将嘴唇也凑了上去,他微是怔忪,一瞬之间已是悲喜难分,额上颗颗汗水滑落在她的面颊上,轻吻着她的双唇。

    次日醒来时已是黄昏,蜻蜓在天空中绕着圈,虫鸣声却不闻。举目四望,水色幔帐水色床单被褥,连枕头都是清一色的水色,这哪里是天宫或者地府,举天之下最为无趣的便是沈牧迟的寝殿。

    “醒了?”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面上却荡起徐徐的笑意。上一次见沈牧迟笑尚在几月之前的洛水之林,他说:见你为本王担忧,本王很高兴。

    尚在恍惚中,忘了回答,沈牧迟却不惊,一只大手已经覆在她额头之上,正要瞥头移开,他星目所至,带着几分不悦,只好作罢。

    “烧是退了。”如释负重的语气,“来人,传太医……”

    “不用传太医……”采苓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得当的双臂以及手腕,原来老伤新伤统统都得以医治了,真好!再看看靠坐在床头的人,穿着墨色常服,神色憔悴,或许传太医来瞧的人是他。

    “陛下在此坐了一天一夜?”她问,心中有一丝丝的得意。

    “嗯。”他淡漠回答,顷刻间已是话锋一变,“往后你再敢寻死或是自残,朕让所有你关心之人陪葬。”

    寻死?自残?原是误会一场,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想尽办法要自救,他还会如此担忧吗?他难道没看到滚落在她脚边的那瓶金创药?没看到她自己粗略的包扎技术?

    笑话!这世间万物还未看够,万里山河才不过走了五百里,怎会舍得寻死?只是从此知晓了,情情爱爱并非生活的全部。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想要的唾手可得,想杀他之人近不了百步,她又何必大言不惭非得留在他身边保护之。往后应当行万里路,寄情于山水中。

    若说要她关心的人陪葬,最先死的应该就是眼前之人吧。可是到底不敢大逆不道,光是在脑子里想一圈都觉得是以下犯上。

    “奴婢知晓了。”恭敬回话后,身子向内侧,刚好压住伤口,强忍着疼痛不愿转身。

    “不准自称奴婢。”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将她翻转过来,保持仰躺的姿势。

    “配入掖庭,终身不得出宫,不是奴婢是什么?”

    “朕是一时意气,你还在怪朕?”语气极其和缓。

    “不敢。”话音刚落,玉德来禀告,太医已在殿外静候。

    由太医诊治一番,采苓才终于见识了“悬丝诊脉”,她饶有兴趣看着一条红线被拉得老长,长到屏风外头去,片刻后老太医回禀:“姑娘脉象平稳,已无大碍,静养数日便可大好。”

    望闻问切,屏风之外,似乎少了一个“望”的环节,看来宫里的娘娘们看病到底不如民间便利,特别是她如今染了妇人之疾,月事无定期,癸水更是淋漓不净,连她都羞于同太医局的小师父阐述病情,更何况那些倨傲的娘娘们。

    “真的不考虑医女吗?”太医走后,采苓忍不住问枕边坐着的人,一语出口,自知管得太多,有些不自在。

    “明日便征招。”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面上梨涡浅现,“你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奴婢该回去了。”她僵硬地坐直身体,正要下床。他亲自拿了外衣来替她穿上,“回去何处?从此朕在哪里,你就在哪里。现在同朕用晚膳,不许忤逆。”

    望着满桌的佳肴,她却吃不下半口,松鼠鱼、烧鹅、烧鸭、凉拌木耳统统都是她素来喜爱的菜式,可是一想到从此要被困在未央宫里,从一个火坑往另一个后坑跳,遍体凌伤之时跳到了这个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上,往后是死是活不清,哪里还有半分胃口。

    “为何不吃?”沈牧迟盯着她问,神色担忧,转瞬已是了然于胸,“手痛拿不了筷对吧。朕喂你。”话音未落,一勺鱼肉已送至嘴边。

    她吃了肉,忽道:“其实当初奴婢也并非一定要做滇王妃。只是误入未央宫,找不到全身而退的办法。”剩下一句“如果陛下谅解了,放我出宫可好”还来不及说出口。

    他握着勺的手稍颤:“朕一早便查明了真相。朕气恼的是在你心中朕竟然比不过一个良家。你一心一意念顾着亲侄,巴不得给他寻找坚实的靠山,可你又何曾想过,这天下皆是朕的,朕岂会让他受了半分的委屈。你要寻的,至始至终都应该是朕,只能是朕!”

    他这话说得极是在理,江山都是他的,若是攀附着他,还怕渊儿受了半分委屈?可是她思虑周全,顾左及右,从来没想过的便是利用他。

    “今后有何打算?”她大胆一问。

    “立你为后。”他坦言,“去年九月初三,你既进了秦王府的大门,便是朕的拙荆,朕继帝位你承后位,理应如此?”

    “奴婢如今乃小小的宫女,若真能为后,恐被天下引为笑谈。”采苓吃着他喂的一口菜,唇边笑意不减。

    “朕自有办法。”俊朗的脸上信心十足。

    “陛下可曾想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心中的人选是谁,陛下心知肚明,她对陛下既有养育之恩又有知遇之恩,陛下如何能忤逆?”采苓正色道,“况且你自己瞧瞧,奴婢我有半分做皇后的样子吗?不过是一介商贾,唯利是图,算计的也只是金银,哪里做得到统管后宫,母仪天下?”

    “你!”论气人的本事,倒是天下无双。

    “不如放奴婢出宫吧?”采苓执手相求,特意将两只眼睛瞪大,逼出泪水来,方能流露出真诚渴望。

    “妄想!”沈牧迟搁了瓷勺,瞥过脸去。

    她双臂上的棉布条绑得极紧,只好如控制一根棍子般僵直地戳他后背:“不愿意就算了,别气恼。你最近也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竟是哄婴孩的语气。

    “垂拱殿内侍奉五年!五年之后,要走要留,朕都由你。”再转脸过来,已是极力掩住怒气。他有信心,再给他一段时间,一定会让她再次爱上他,即便是女子心似海深,他亦不惧。

    五年虽长,毕竟是有了归期。她目里含笑,用僵直的一只手臂再次戳了戳他的后背:“多谢陛下。您放心,奴婢伺候您绝对不会不尽心。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减个刑?”

    他狠狠瞧过来,她连忙低垂下头,片刻后,瓷勺里乘着玉米,已送至唇边。是谁伺候谁,谁又说得清!

    晚膳用毕,宫女们纷纷来收拾。采苓走到门口,环顾四周,见到陌生的景致陈设,方察觉自己还从未踏足过垂拱后殿,虽依旧是金顶红门、雕梁画栋,门窗镶嵌菱花格纹,柱上浮雕祥云和飞龙图案,极目看去,院中却是姹紫嫣红开遍,一带清流自石上淙淙而过,白玉小桥的另一头星星点点的烛光中又是满目的姹紫嫣红。

    “想出去看看?”他行至身旁,负手而立。

    “算了。”她斜倚在殿门上,看风动花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冷吗?是不是身子不适?”他连忙问。

    “不冷。”采苓笑道,“只是近来闻不得花香,鼻涕眼泪一大把,实是不雅,所以不敢出门。”

    “嗯。”沈牧迟揽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一起举目望着满天河的璀璨星光。

    “不睡吗?”采苓问。

    “你不睡,朕如何睡?”

    “那奴婢先去睡了。”采苓说罢,抬腿便跨出大殿。

    “站住!”他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又知她有伤,连忙收住手,只低喝道。

    “额……”

    “到哪里去?”沈牧迟沉声问。

    “你这里应该也有个宫女住的屋子吧。若是要回掖庭居住,未免太远了。”采苓疑惑道。

    “宫女们的确是回掖庭居住。”皇帝也跨出大殿,站在她身旁。

    她心中一爽,终于可以见到漫云也能同吴姑姑聊一聊近来的遭遇,岂不大好!“那奴婢就先回掖庭了。明日再来同殿里的姑姑报到。”

    “可你不能回去。”沈牧迟轻轻拉住她的手。

    “奴婢虽然睡了一夜一天,好像睡得很久,其实也没补回多少觉。如今也是困得很,实在消耗不起。求陛下开恩……”虽是求情,面上却已是不耐烦。

    “那就进去躺下吧。”沈牧迟拉着她进入殿中。

    她止住脚步,轻轻拉开他的手:“陛下,男女授受不清,再说奴婢并无勾搭圣上的心思,你又何必自己送上门来。请陛下自重。”

    这些话,轻则算是以下犯上,重则便是大逆不道,她也只敢捡没人的时候说。本想看看他的底线在何处,不曾想他却兀自笑了,“睡床还是睡地上,你自己选。”

    她最终选了床,垂拱后殿的龙床,等闲也没资格能睡上一会儿,她又不傻,虽然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水色的布料,却是天底下最好的冰丝,即便是在炎热的酷暑中,躺在上面也如同身处春日的林间,徐徐微风,冰凉丝滑。

    “陛下,床这样大,你还是睡过去一点比较好。”她忍着要踢他一脚的冲动。

    “小四。朕睡不着。你给朕讲个故事可好?”

    ……

    “对不住,陛下。奴婢还是睡地上吧。”她正要坐起来,一条大长腿伸过来,拦腰将她挡住,“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