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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锦衣男子正是远道而来的沈牧迟。
登基不足半载就离宫来到这北国边陲,于内他要安定朝堂遴选辅国大臣,于外更是要布置周全严防居心叵测之人的暗算,这么一来,虽是轻骑,再见时已是一月有余。
刚到怀远镇便碰到此事,城西菜市口行刑,要杀之人居然是受他敬仰多年的画仙郁墨言。
他喜欢他的画,一小半是因其的确风雅,一多半是因为她在卖画。
于人头攒动中瞧见陶陶,开口第一句便是:“她在何处?”
陶陶像遇到了救星,一再聒噪,大谈自己的救人计策,说数名暗卫早已就位只等一声令下。
他寒潭般的眸子沉了沉,“姜采苓在何处?“已是不耐烦。
陶陶顿时感到一股冰凉的寒风从头到脚灌了个透,虽是遣了漫云并两名侍卫去保护,可桃花谷那么大,她又誓言非要找到郁家女儿,漫云到底能不能碰见她尚且不知,要是眼前的这尊大佛知道他将姜少独自留在凶宅了,恐怕会掐死他。
“她……我……”一时间只剩结巴。
恰此时,行刑牌被张县令扔在地上,侩子手握着寒光闪闪的大刀,表情狰狞而凶狠,眼看就要手起刀落。
他连忙拔剑出鞘,准备大干一场,也好将功赎罪。
马车冲开人群,憔悴却一脸急切的女子未等马止步便纵身跳下车来,冲到刑架底下,大声喝止:“刀下留人!”
“喏……那就是大姐。“陶陶藏住剑,抱胸看一场好戏。原来此事姜少以智便能化解,他们根本不用暴露身份。
真凶找到后,他禁不住拍手叫好,转头见到陛下原本冷冰冰的一张脸上也扬着微微的笑意。这笑意他只在父亲脸上看过一两次,那还是他小的时候,当他绞尽脑汁写了一篇极好的文章被夫子夸赞时,父亲就那样微笑。
这笑意却没持续多久,一身素服发丝凌乱的郁墨言从刑架上下来,刚走到姜少身旁,这笑容便即刻隐去。
原来陛下也会吃醋的吗?这下可有好戏看。
陶陶暗爽,只抱胸看着陛下,那抹鸦青色身影却登时从眼前一掠而起。
“拙荆愚笨,叨扰先生数日,还望海涵。“沈牧迟面无表情,伸手从郁墨言怀里捞过半醒的采苓,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将之横抱在胸前,抬腿就离开。
众人纷纷议论:想不到这永安宋家的大姐还有这等气质风采卓绝的夫君。
“我是又做梦了吗?“病得一塌糊涂的人,面色苍白,气息奄奄里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诚不欺我。“
“别说话。“他低下眼来深深看她,皱着眉叮嘱。
“眉头要舒展开才好看嘛。”采苓努力抬手,还未摸到那一双浓眉,指尖便停留在他的脸颊处,甜蜜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对不住。病迷糊了,将公子错认成他人。”
唇边勾着一抹自嘲的笑意:“他怎么可能会来呢?他是断不会来的……”
“我来了。“他低头在她发烫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我来带你回家。“
怀中的女子却已晕厥过去。
陶陶心中虽擂着鼓,脑子却分外清明,快步走到郁墨言身旁,?拱手道:“家姐病重,望郁先生念在她带病也要立证先生清白的份上,千万别见死不救。“
“宋公子请回吧。我姐夫他早已经弃医了,?怕是爱莫能助。“片刻的静默后,赵楚茨搀着老父亲劝道。
“可是家姐她?“陶陶正要摆出一副悲痛的模样。
“我这就随你去。”牵着小女娃的男子,儒雅白净,一句话说得毅然决然。
陶陶快要感动到哭了,若是姜少明日清醒时知道神医郁墨言为了她破戒,如此大的荣耀会不会让她高兴到飞起来呢?
神医虽愿意破戒,那尊佛一路将姜少抱回宅院,此刻却不准任何人进屋门。
“姐夫……“陶陶在屋外踌躇片刻,情急之下壮着胆子拍门道,“家姐并非病了一两日,之前已经吃了好几副庸医开的方子,本以为大好了,谁知道如今更加严重,如果不让郁大夫瞧瞧,恐怕……”
“进来!”屋内之人冷冷吩咐。
他连忙推开房门,做了个请的姿势,让郁墨言先行。
郁墨言依旧穿着素白的囚服,眉宇间却全是冷沉,衣摆轻轻一甩,风度翩翩佳公子,气度风采不是他这个穿着裘皮之人可以比拟的。
神医重出江湖,这气场就是非凡!他心道。
床上躺着的女子微闭双眼,薄唇轻启,呢喃道:“郁公子不可能杀人!要是他杀人了,我的画还要怎么卖呢?”
陶陶登时惊出一身的冷汗,恨不得冲过去捂住她的嘴。
素白衣衫、头发有些的凌乱的郁先生却只是勾唇一笑,走到床前,低下身子,右手轻轻覆在姜少的手腕处。
“姐夫。“陶陶厚着脸皮,“劳烦您将家姐的袖子卷起来。”
坐在床畔的沈牧迟星目一抬,未置可否,神医道:“无妨。”隔着衣袖便开始诊脉。
须臾,神医已经开了一张长长的方子,说是去城东的医馆拿药,若是遇到什么阻碍只管拿着药方给掌柜的看,掌柜的认识他的字迹。陶陶恍然大悟,难怪那些年找他看病的人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即便是求得这一张亲笔书写的墨宝,也是价值不菲的。
他又低着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些行云流水的字迹,才对郁墨言拱手道:“天色已晚,如郁先生不嫌弃,请留宿鄙府一夜明日再起身回桃花谷可好?”
因知陛下要来,他匆匆忙忙买了这个府宅,位于城西,就在兴隆客栈的一侧。
“姐夫,我还真有点怕。张姑娘被人杀害后抛尸在我们家里,想一想还真是挺阴森恐怖的。“楚茨牵着小川站在陶陶身后,抢先道。
“姑姑……“小川忽然抬手指着躺在床上的采苓,情绪激动。
小川自懂事起对任何事都无兴趣,仿佛只生活在自己静谧的世界里,所以也没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可是今晚,一切仿佛都瞬间改变了。
墨言觉得有些温热的东西在眼中闪着,他温和地揽过小川:“你的姑姑她没事。“
“我……“小川嗫嚅道,”我想等姑姑醒来。“
“既然如此,在下这便遣人去布置房间。”陶陶捧着药方,笑得眉眼弯弯。
“叫漫云进来。“众人离开时,坐在床畔一直紧紧盯着采苓的沈牧迟道。
“是!”刚退到门口的陶陶立刻要行屈膝礼,被郁家人盯着,连忙站直身体笑着化解尴尬,补充一句:“姐夫,好好照顾家姐哦……”
昏沉的美梦里,有人微凉的手指触碰到手腕,丝丝凉意透过衣料传入肌肤,也有人端着黑黑的药汁一勺勺喂到她的嘴里,还有人为她宽衣,把厚厚的锦布垫在她的裤子里。“对不住啊!“她知那人是漫云,心中无限感激,配合地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后来,身旁躺着的人,臂膀结实,轻轻地揽着她。
那只温热的手慢慢滑过她的脸,手臂,最后在小腹上停下,月信来时小腹最痛,正需要这份温暖。
她连忙伸出双手将那只手抓牢,指尖摩挲过那人手心的位置,竟然有一条轻微的凸痕。
如今做梦已这般真实了吗?连沈牧迟在奉先殿外受伤留下的一条疤这种细节都处理的这样好。
果真是聪明人做的梦呀!她唇角微微勾着,咳嗽两声,抱住那只梦里的手进入更沉也更香甜的睡梦。
次日再醒来,已是午膳时分。
瞧一眼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着的小雪,一株腊梅开得正好,枝丫快伸到窗户里来。
等等,这里并非兴隆客栈的厢房!她环顾四周,陈设奢华,屋子也比之前那间厢房大了许多。
我在哪儿?
惴惴不安中转头瞧见身旁躺着的男子,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是昏迷数月,被人送回了京城?可这里分明不是未央宫。
原来昨夜种种都不是梦。
她干脆翻了个身,紧紧盯着沈牧迟看。
往日共眠时,他总早早起身,很少有机会见到他睡着的模样,眉眼细长,皮肤白净,棱角分明,她那只不安分的手又抬起了,正要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慢慢睁开眼睛,浅笑着问她:“看够了没有?“
“何时来的?”她问。
“昨夜刚到。”他回答。
“一路上奔波,所以累到起不来了。”她怜惜地望着他的眼睛。
“嗯。”他再次闭上眼睛,那只温热的手又轻轻地覆在她的小腹上,“陪我再多躺一会儿。”
这一躺又是半个时辰,直到陶陶来叩门,用微弱的声音道:“姐夫……郁先生一家要回桃花谷了。若是家姐醒了就来同小川道个别,要是家姐还没醒,要不,您来送送客?”
沈牧迟微眯着眼睛,双手捏成拳头,差点就要砸在床板上。
采苓已经起身穿好了袄子,急不可耐道:“让他们等我一下。“
院中积雪已有一尺厚,采苓跑出屋子时脚步一滑差点摔倒,趔趄时,郁墨言健步而上将她扶得稳稳当当。
他今日穿着月白色长衫外披同色大氅,头发半束,身材挺拔,几片雪花落在他的发上、眉间,说不出的温文尔雅,仿若画中人。
“郁公子。“采苓才刚开口。
那人便立即收了手,离开半丈远,站得笔直,“郁某失礼了。“
采苓并不在意他的刻意疏离,蹲下身子微笑着望着他身旁软糯可爱的小女娃:“小川,你真棒!多亏了小川的勇敢,爹爹他如今才平安无事了。答应姑姑,我们以后也都要勇敢,好吗?“
“嗯。”面色红润的小女娃隐在厚厚披风下,使劲点了点头。
采苓又站起身来,对墨言道:“郁公子既然已决意弃医从文,我便再不会纠缠不休,可是小女子素来敬仰公子的才华,若是公子某一日回长安,不知是否有机会共饮一杯?“
“大姐!“陶陶连忙跑过来,”郁先生并没有弃医从文。“
“此话怎讲?”采苓问。
“你昨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如今却生龙活虎的,正是因为服了郁先生开的药。”陶陶摇了摇她的胳膊,“还不赶快谢谢救命恩人。”
“郁公子。”采苓心中五味杂陈,“你大可不必……”
“宋……”墨言刚开口,瞧见屋门处负手而立的男子,昨日他称她为“拙荆”,原来她果然已嫁做人妇,余下“姑娘”二字便不能叫出口,只垂目道,“保重。”
长身玉立的公子牵着女儿的手,微低着头走出院门。
采苓并未回身,只静静目送他们的背影良久。
昨日出手相救不过是江湖义气,并非一心想得到他的回报,若是要回报,随便赠两幅画便好,可是他却大方到直接为她破了戒。开了这个口子,从此面对那些纠缠不清的人,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她打心底里替他担忧。
“大姐。姐夫不高兴了。”陶陶推了推她,也不知是她大病未愈身子虚还是想得太专注了,这轻轻的一推就将她推倒在地。她干脆颓丧地屈腿坐在雪里面。
“大姐!我可没用大力气!”陶陶连忙要来拉起她。
身子才刚要蹲下,便见一抹深紫色闪来,弯腰将其捞入怀中,打横抱在怀里:“身子还虚着,非要跑出来作什么?“
语气不带一丝的责备,全然是关怀。
午膳时,采苓没吃几口饭,便将那一双竹筷搁下,撑着头看着沈牧迟。
他吃饭很慢,微闭双唇的模样极文雅,比写字时还好看,做内廷女官那些日子她最爱的消遣便是站在半丈外看他吃饭。出门个把月不能观察他吃饭,倒是想念。
“怎么?不合口味?”他吃完一口饭,轻声问。
这风度仪态,非要咽下嘴里的食物才能开口说话对吧?
哦,对了,往日垂拱殿内一起用膳时,他不知告诫了多少次——食不言。
可她认为人在用膳时心情最佳,如此美好的时光不用来见缝插针地说一些闲话那多没意思。
“这一路的青山绿水,都仔细看了吗?过雁门关时可有到长城上远眺关外?和亲亭参观了吗?”采苓问。
他咽下食物,温声道:“我骑马走了代州,避过雁门关。“
他为何会选择避过雁门关,而走地势更为险要的代州?采苓不解,又问:“那幽州的大雁塔可登了??“
他干脆搁下碗筷,专心同她聊天:“没有。“
“那永州的城楼呢?那上面可留有诗词一首,歌颂当年秦王英勇收复失地。”她兴致勃勃。
“没去。”他认真地看着她。
“这一路上匆匆地来,怎么只知道赶路却错过了沿途的许多风景。游览个名胜古迹也用不着多少时间吧,况且来趟边关也不容易。”采苓叹了口气。
“本来是想到处看看的。可是刚过了太原便接到密报,所以马不停蹄,余下就只知道赶路了。好久没上过战场,骑马的速度比不过从前,到底是晚了些。”他懊恼地苦笑。
“竟然有令你弃车骑马、马不停蹄赶路的密报?那密报上说的可是极重要的事?“采苓蹙眉。
“嗯。“沈牧迟靠在椅背上,朝后微微仰着身子。
“到底是何事?”采苓拉着他的袖子,连忙问。
“密报说有个傻丫头跳入冰湖里救人后染疾……”他微闭着眼睛勾着一抹笑容。
片刻的怔忪,有些丢脸,心中涌起的暖流又那么的明显。
沈牧迟日行千里,原来只为她。
“我不打扰你了。你快多吃些饭。“她连忙为他夹了一碗的菜。
他才刚吃了一口,她又忍不住道:“待会儿你要是没事,陪我去一个地方可好?“
这次,他嘴里还包着饭,已是笑意深深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