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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宋府堂屋的榆木大桌案前,采苓正盯着一碗黑棕色的汤药愣愣发神。
片刻后,她抬手举起药碗,一股酸涩的气味登时萦绕在鼻端,无奈之下又将之放下。
随行太医忽然步履匆忙地从膳房跑出来,见坐在案前的她正守着一碗汤药,连忙上前来查看。
也不知为何,见太医来势汹汹的模样,她竟伸手去护了护药碗。
太医凑近闻了一闻,本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过来,端着的陶罐里正是她熬药后留下的残渣:“敢问夫人可知晓这罐里是何药?”
采苓将汤药又往自己身前拉回些,“您有事?”
对方未曾料到她会如此回话,登时不知如何开口。
门外已经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矮的一张娇美无双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恐,高的正冷然凝视着她,统统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姑娘可知这碗药里可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特别是如此大剂量的红花和……雪莲。”太医不禁问:“敢问夫人如何在这边境之地购得如此珍贵的天山雪莲?”
采苓忍住笑,果真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碗药的珍贵之处,正要端起来一饮而尽。
“夫人也许是好心,可是倘若不事先了解药性,便擅自给二夫人喝,后果会很严重,小则滑胎大则恐有性命之忧啊!“太医正欲来夺,她一个狠厉的眼神已至,对方只放下手去。
“苓姐姐。”良明月已经疾步奔来,拉着她的手凄凄婉婉道:“妹妹绝不会相信此事。姐姐你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瞥一眼身前绝色的女子,不知是否因有孕在身,忽觉她的面容上平添了多一些的和善和温婉。她从来都喜欢温婉的女子,也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极知书达礼,而非一心贪玩、分不清孰轻孰重。
她对明月露出一抹笑容,抬手举起汤碗,刚将嘴唇凑至碗边,听到站在门口的沈牧迟冷声吩咐:“等等……”
她微不可察叹了口气,一咕噜将汤药一饮而尽。
昨日陪同郁墨言去探望小川,看着他们父慈女孝,尤是羡慕,便问郁墨言若是自己旧疾康复是否也有为人母的一天。
墨言告诫她应当将身体调养好了再想旁的事,遂在她的药方子里再加了一味红花。
喝干了药,药碗还拿在手上,见旁边的小碟子里放着两颗话梅,郁墨言说要是觉得药太苦,就吃两颗梅子。她才刚拿起话梅,手腕处便被人紧紧抓住,手上无力,药碗随之滑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这是为何?”她抬着眼睛恹恹看他。
“你竟肯喝这些!是怕今后有拖累便跑不了?”他虽极力克制着怒火,却还是气得微微颤抖。
必是一场误会,她患的是妇人之疾,拖着此病数月,终于有机会根除,当然要对医者的话言听计从,哪怕她还真有些想要生出一个像渊儿或者小川那样善解人意的孩子,沈牧迟的孩子。
可郁神医说,此事万不可以操之过急,她便不能急。
“郁大哥说……“她才刚开口。
“哼……郁大哥……”他冷冷地笑,“叫的倒是亲切。”
“少主大人!”她忽然震怒,虽然觉得极不应该,却难以控制住:“你能不能别管我的事?”
两人剑拔弩张、四目怒对、良久无声。
“少主千万别动怒。苓姐姐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良明月连忙上前来,将他握在采苓手腕上的一只手掰开,又温声问采苓:“姐姐,少主他也是关心你。千万别有戾气。”
采苓收了手,只对太医道:“那药渣留给你再做研究,本姑娘要去桃花谷几日,再回来时兴许还会带些雪莲、红花还有鹿胎等,若是害怕,就请搬出宋府吧。”
“夫人……”太医的脸色不好,只敢低垂着头。
此时,陶陶和萋萋刚走到堂屋门口,采苓从他们身边经过,只冷冷看了萋萋一眼,太多的情绪萦绕在胸怀,向来冷静如她,也不知该如何舒缓烦闷的心绪。
“苓姐姐。”萋萋拿着个包袱,“府中生活太枯燥,我也想陪你们去桃花谷住一段时日。”
“大姐是去办正事。你可别添乱。”陶陶阻止。
采苓双手背在身后,下巴一扬:“走吧。”
又对陶陶道,”萋萋同我在一处,不必太挂念。“
“我也想同大姐在一处。”陶陶忽然低声道,采苓瞥他一眼,露出一抹宠溺的笑容,转瞬已经快步走到院子里的大榆树后,萋萋连忙快步去追。
“大姐她……“陶陶望着她们的背影很无奈。
“派两名侍卫跟着。“沈牧迟冷声吩咐。
桃花谷中,银装素裹,雪纷纷扬扬下着。
采苓介绍漫云给郁墨言认识,说:“这便是我妹妹虞漫云,若是郁大哥能让她恢复一张白净的脸蛋,我甘愿做牛做马。”
郁墨言观察了漫云的脸片刻,只问她怕不怕痛,她满怀期待地摇了摇头,墨言便说此事得花几日的时间,又对采苓说,若是她和萋萋愿意也可在桃花谷中暂住。
她再三谢过郁墨言,说府中还有事需要她回去处理,便带着萋萋要出谷。
漫云执手相问:“姐姐可都思量周全了?”
雪忽然停了,灿烂的日头从云彩里露出半个头,她微微一笑,轻轻拍漫云的一双手:“你只消安心治疤,其余的都别记挂,我自有打算。“
“姐姐千万小心。“漫云皱着眉头,忍不住看一眼站在远处的杨萋萋。
采苓没有回头,走得很是决绝,将漫云留在桃花谷中,接下来便是要去了结那一段孽缘。
若不是萋萋,太皇太后不会变成她与沈牧迟中间的巨大阻碍。
若不是萋萋,她也许如今已经是皇后了,即便是朝中无人,到底有内廷里最有分量的两人扶持,再去笼络些当朝重臣何其容易,她也是有把握坐稳中宫之位的。
“苓姐姐,有心事?“驺子刚刚策动马车,萋萋轻声问。
她透过微微扬起的车帘看着满目的银装素裹,片刻后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四目相接,萋萋眼中的惊恐已是展露无疑,“姐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你可知晓若非要助你登上后位,老祖宗也不会弃了我。“采苓叹了一口气。
“萋萋有愧。”她垂下眼来,不再看采苓的眼睛。
“你可知道我在京城里朋友虽多,却只与你哥哥一人无话不谈,我绝不会让他有事。”采苓继续。
“我知道。姐姐与哥哥素来情深。”
“嗯。”采苓沉吟片刻,“你可记得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太祖皇帝自晋阳起兵,是你祖父带领的三千将士首先攻破了京师的城门,后又领兵十万将那拓跋护驱逐到一隅之地,他的骁勇善战、忠心为国咱们南国百姓人尽皆知。我幼时有幸见过他一面,犹记得他说:‘臣之所贵者,忠也‘。我不知你们府中可有家训,若是有,他留下的第一句必定是敬祖爱国。”
“苓姐姐。“萋萋呢喃,采苓等了片刻,她却没有下文。
“你是否想说沈泰他也是南国的皇族,效忠于他也没错?“
采苓闭上眼睛,尽量让语气平淡。
说到废太子沈泰,她便一肚子的火,自贬为庶人后发配边关,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逃到这北国来,招兵买马一心要推翻拓跋氏的江山,在北国称帝。
如今其势头也不容小觑,已先后攻占了数座城池,眼看就要逼近北国的京师。
他作为谋反的失败者能够重整旗鼓在异国他乡逆风翻盘,一心搞事业,其实非常让采苓敬佩。
可偏偏,他招兵买马、笼络人心所用的银子,一分一毫都出自她的商号。
袁杰遗谎称在边境开矿,却并非永州而是在北国的浔临,其赚的一分一毫都被沈泰搜刮干净。
漫云将此事叙述给她听时,她刚刚吹嘘完郁墨言的医术,眼中还闪着光彩,听完后,登时双手捏着椅子的扶手,努力让自己稳住。
而后,漫云道:“据调查,萋萋姑娘与废太子往来甚密。”
她愣了一刻,忽然忆起去年九月拘于秦王府时,陶陶带着萋萋来看她,萋萋渐瘦弱的身子仿佛大病过一场,每每说话眼中便含着泪花。
她那时还以为是因为萋萋误会她与沈牧迟的关系,暗自伤怀所致,如今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却是那流放边关之人。
她自然知道爱而不得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可她依然不能让萋萋放任自流。
太皇太后如今盼的无非是杨家继续蒸蒸日上,陶陶还指着那正五品的定远将军官衔,她如何也要规劝她两句的,况且沈泰那人如何看也不是个痴情种,跟着他朝不保夕,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小姐,真的愿意为之抛开一切?
“姐姐全都知道了?”萋萋露出一抹苦笑,“既然姐姐都知晓了,我也坦率跟你说吧,我甘愿为了泰哥哥抛弃所有。”
“你可知后果?”采苓冷声道,“你倒是甘愿抛弃所有,你父亲呢?为国尽忠几十年,难道就因为你的意气用事而付诸东流?你哥哥呢?自幼便对你呵护有加的人,你舍得看他从此仕途不顺,恐今后只能守着那几亩田地过日子。”
“姐姐难道不是也一直想着要离开未央宫,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萋萋不解,“为何如今反倒规劝我要以大局为重。”
“因为你哥哥。”采苓叹了口气,“我固然是没有太多的大志向,可是事情但凡牵涉到我想要保护的人,我便不能袖手旁观。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是男女之间一时的火花碰撞重要还是骨肉亲情弥足珍贵。素来爱读书如你,必不会想不明白。“
“我……“萋萋抬头时,小脸上淌落两行泪水,”我为他付出太多了,如何舍得他?”
“既是对自己有害的,就算将大半的生命投进去了,该放手时也要果断放手。”采苓劝道。
“苓姐姐……”娇弱女子已是嘤嘤哭泣,“我对不起你……”
采苓盯着她手边的小包袱露出一抹苦笑,她预料的没错,萋萋是准备带着她一起逃亡,在北国便只能投靠沈泰。
她虽没有要在北国久居的打算,可是沈泰倒是要会上一会的,毕竟他们还有一大笔账未算。
“你发个暗号给来劫持的人。”采苓沉声吩咐,“切莫伤害无辜。我待会儿找机会与你逃离车舆便是。”
“苓姐姐?”萋萋到底不知道她作何想。
“有些事到底该做个了结。”采苓若有所思,转瞬已是告诫,“不过事成后,你还得同我回去,只当这是一场梦,从此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她们在离怀远县二十里之地借休息之名逃跑,驺子虽未察觉,影卫却似闪电一般出现在跟前,片刻间,她有点像放弃了跟他们回去,可一众黑衣人从身后涌现,将他们四人围住,为首的拱手道:“我家将军请姑娘入府一聚。”
影卫虽知双拳难抵四手却还是准备放手一博,被采苓伸手拦住:“对方也无恶意,我随他们走一趟也未有不可。尔等沿途切莫跟随,回去复命吧。”
影卫领的是皇命哪里肯听从她的,拔剑出鞘,登时已是刀光剑影。采苓微微叹了口气,拽着萋萋登上马去,并对为首的黑衣人道:“引路吧。”
以北行了三十里,不见有人追来,在某县城换了马车,继续往北行。
采苓瞧一眼身旁若有所思的萋萋,“我无心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言下之意正是那两名以死抵抗的影卫。
萋萋眼中流露出内疚之色。
采苓又道:“你心肠素来柔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对待陌生人尚且如此,可曾想过若是换成了自己的父亲兄长?”
萋萋的脸上滑落两行泪水,登时已抬袖擦拭,“为了和泰哥哥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惧,况且太皇太后一定有法子能救父亲和哥哥。姐姐的姜府不也在那场宫变中全身而退了吗?”
采苓露出一抹苦笑:“我当时是有人暗中保护。”
她又如何不知,当初沈牧迟将婚宴定在九月初三,又命她父母在府里迎接,就是要避免宫变时姜父出现在未央宫中,一切厉害关系他都运筹帷幄了,要扳倒政敌却又不让她跟着受牵连。
“太皇太后也不会不管我的。”萋萋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