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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和六年初春,未央宫中姹紫嫣红开遍。
长乐殿内,女官珠玉捧着一卷文书恭敬站在软榻前,凝眉道:“这些是礼部呈上的迎亲流程,请娘娘过目。”
良贤妃抿了口茶,眼睛未抬一下:“陛下给了什么份位?”
“陛下未有定夺,听太皇太后意思应是会受封昭仪。”珠玉不敢抬头。
良贤妃搁了茶碗,冷笑道:“倒是比本宫预想的要高。”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不能亏待了北国郡主。”珠玉叹了口气,“娘娘也知道那北国郡主与太皇太后是远房亲戚。难怪敢孤身前来敌国和亲,毕竟有那么大的靠山。”
“既然太皇太后喜欢。那么就传话给礼部,本宫的意思也是要将典礼搞盛大些。”良贤妃娇俏的脸蛋上露出一丝笑容,“孝慈皇后崩逝已一年多了,后宫难得有喜事,自当热热闹闹的。”
“可是娘娘,皇上最忌讳的便是铺张浪费,而且皇上似乎对那北国的郡主也没什么意思,此事是否应再请示请示?”珠玉局促不安。
“无妨。皇上既然让本宫主理后宫,这些事本宫自然能做主。”良贤妃摆了摆手,珠玉只得垂着头退下。
此时,乳母嬷嬷带着沧凌公主进入殿中。
待到两人走近,良贤妃轻抚公主的肉嘟嘟的小脸:“沧儿,是谁惹你生气了呀?”
沧凌双眼噙满泪花,趴在良贤妃腿上:“母妃。父皇是否再不爱凌儿了?”
“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良贤妃蹙眉。
“母妃让孩儿每日去给父皇请安。一年多来,日日如此,从不间歇。可是父皇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躲在垂拱殿旁的小屋中,从不肯与孩儿多说话。往后那些请安,孩儿再也不愿意去了,倒不如到太学里去逗寅恪那傻小子有趣。”沧凌嘟起小嘴。
“胡言乱语!”良贤妃怒从中来,“那大皇子本就不受你父皇器重,你非去与他逗什么趣。让他无声无息待在那角落里不好吗?你就非得让他也同你一般瞩目!”
四岁的公主只歪着头,未听懂其中含义。
良贤妃语重心长道:“母妃的意思是,你父皇并非不爱你,只是他暂时无心来爱你。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我们既然胜利了,自然能笑到最后。天下薄情是君王,用不了多久,你父皇就会将她忘记。到时候,有我们陪在他身边,他除了爱我们还能爱谁呢?”
沧凌依旧未听懂她母妃的话,却倔强道:“父皇还有宋娘娘啊,他还能爱宋娘娘和小妹妹??。”
良贤妃指节分明,捏成拳头,藏于衣袖里,喃喃若自语:“幸亏她生的是个丫头。”
沧凌越听越迷糊,转瞬间又似乎将在父皇那里遭受的冷落全然忘记了,只若有所思牵着嬷嬷的手离开。
宫外,长安城一如往昔热闹非凡。
百姓们夹道欢迎的正是自北国前来和亲的数十辆车舆。
“这位兄台,敢为京城之人何时对北国人如此热情了?”有外乡人挤进人堆,懵懂问。
“说来话长,如今北国皇帝并非他人,正是当今的皇上的兄长,算来算去这天下为一姓。如今北国既送来郡主和亲,自是存心要臣服于我国。大兄弟,你说咱们开心不开心。”锦衣男子笑盈盈道,“况且,你可知这北国郡主是谁?”
“是谁?”外乡人摇头。
“说来也与咱们长安城有几分渊源。”锦衣男子笑着卖关子,只扬了扬头,“瞧见那酒楼没?郡主的姐姐曾经便是那座楼的东主。不过现在,早就物是人非啰。”
此时,外乡人举头瞧见那富丽堂皇的二楼上,临窗处站着一位面无表情的的男子,一只手撑在窗台上,另一只袖子却空空如也,微风过处,吹起他的发丝以及绫罗衣袖。
喀嚓……那人将窗户合上。
中间最豪华的车舆内,两名女子并肩而坐,其中一名年岁稍长的穿着繁复的襦裙,忽掀开帘子一角对骑马的侍卫道:“本郡主肚子饿了,先去东喜楼歇歇。”
“可是郡主?鸿泸寺卿还在宫门口迎候。”紫发碧眼的侍卫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腔。
“无妨。”郡主话音刚落,身旁的婢女递来一张面纱,她含笑接过。
东喜楼中,郡主斜倚在二楼临窗处听曲,戏子曲调悠扬:风起长安月朦朦,几度月花浓……
一壶洛日红摆在案上,一人,两盏夜光杯。
春天和煦的日光倾泻在肩膀处,郡主为对面的酒杯斟满酒,又将自己跟前的一杯添满一饮而尽后,怔怔望着对面发呆,思绪万千,却丝毫也抓不住。
于是,耳边是清曲,楼下是人群涌动想一睹她真容的百姓,街道上人群往来如织,河的对岸,百雀楼却安静如斯。
她就忽然想到,有一次,她无心对他抱怨,说百雀楼生意虽好却是她极不喜欢的地儿,于是,她再也没见过百雀楼画舫的顶上有人弹琴起舞。可是如今这
眼泪啪啪落下来,似收不住的珠子。
良久后,方见有人站在帘外,微风吹起那人一截空空如也的锦袖。
侍卫前来催促:“启禀郡主。鸿泸寺卿尚且等在宫门外。”
她抬手端起对面那杯酒,洒在桌案前,放下一片金叶子后起身离开。
反倒是侍卫,站在那处地方,若有所思,再也挪不动半步。
“小悦……”行至楼梯口,郡主手扶住木栏杆,低声道。
入宫之事,与自己料想的别无二致,丝毫不顺利。内侍省安排的住所,竟是早些年就沦为禁地的碧霄宫。
随嫁侍女莲之举头望着这处破旧阴暗的房屋,眼中写满了忧虑:“将此处收拾打点出,怕是要费些时日。”
郡主笑笑,行至殿中。看一眼那黑金的地板上尚存的血迹,只找了个椅子坐下闭目养神。
这时候,内侍省遣来数名太监女婢,并要将侍卫带走,说本国宫廷内并不允许后宫与侍卫共处。
莲之连忙解释道:“此时我国使节早知会过贵国,郡主身边的侍卫是从小陪伴的郡主之人,离不得。”
总务太监并不口软:“既然郡主已身处本国,自当是按本国的习俗。陛下怪罪下来,洒家可担待不起。”
本坐在堂中央的郡主,忽然站起身来,将屁股下摇摇晃晃的木椅子举高扔出殿外,那年久风化的木椅子滚落在台阶下,散落成几截。
众人怔忪中,听到郡主厉声道:“对待和亲郡主便是这样的礼数?本郡主到底算是开了眼界了!一个个都给本郡主滚!告诉你们陛下,若是敢带走我身边一人,我便敢让这鬼地方再多一个冤魂!”
总务太监认怂,带领着众人灰溜溜离开。
和亲大典之日,郡主睡到日上三竿。御前太监玉安站在殿外来回踱步,嘴里碎碎念:“这可如何是好?要是陛下怪罪下来,恐怕咱们人头皆不保。”
“你们陛下是如此残暴之人吗?”珠链红盖之下,郡主冷笑道。
玉安鼓起勇气瞧了瞧,虽然看不清楚,却令他的心漏跳了几拍,这声音,这下颌,包括这身形竟然与皇后娘娘如此相似。
此时,郡主似乎能读懂他忐忑的一颗心,走近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本郡主是孝慈皇后的亲妹妹,自然与她肖似,不必大惊小怪。”
郡主正要随众人离开碧霄宫,莲芝捧着装着北国宝物血玉璧的锦盒交到她手中。莲芝凑近了道:“据奴婢所知,这南国皇帝正恼着郡主,今日和亲大典恐怕不会给您好果子吃。这血玉壁摔了便摔了,郡主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郡主苦笑道:“放心吧。这事儿啊,你们陛下恐怕能做出来。可这南国的皇帝,心中的最惦记便是黎明百姓。这血玉壁代表着北国人对边境和平的祈愿,他又怎会摔玉壁呢?”
莲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站在碧霄宫门口目送郡主上了步辇。
大殿之上,礼部为此次和亲大典煞费苦心,各种流程繁琐肃穆。
郡主像是牵线木偶般,走上殿外百步汉白玉石阶,走过殿内黑到发亮的金砖地板,跪在南国皇帝跟前,双手高举过头顶,手中捧着的白玉锦盒内正是北国进献之物。
皇帝自宝座上站起,负手缓缓走到跟前。隔着额前垂落的一层珠帘,郡主看不清皇帝的容貌,却也并没有丝毫要觑视的打算,只面无表情微微低着头。
皇帝亲自从她手中接过锦盒时,郡主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幸好,皇帝只是将其转交给内大臣,又对北国前来送亲的使节道:“朕感谢贵国君主的美意,朕亦有一物相赠。”使节连忙躬身去接。
随后,皇帝转眼瞧着已经站起身郡主,隔着那层珠帘,彼此四目相对,却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郡主却似乎预感到大事不好,两只手不自觉紧紧捏成了拳头,藏在衣袖中。
“我国皇帝陛下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深受百姓爱戴。如今馆陶郡主前来贵国和亲,只愿两国结秦晋之好……”使节还在作揖谢恩。
皇帝已经走到郡主身前咫尺,彼此鼻息可闻。
皇帝冷声道:“朕听内侍省说你对未央宫似乎有许多不满意之处。朕都不想提醒你,此次和亲可是你方提议的。为了促成此事,你方甘愿奉上十座城,朕连个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郡主不啃声,却依旧倔强地昂着头。
“朕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是生是死,朕不会放在心上。”话音未落,皇帝抬手拽住她额前的珠帘。
众目睽睽下,皇帝一使劲,将那珠帘悉数扯断,那些晶莹剔透的东珠噼啪落了满地,落在郡主血红的绣鞋旁,不断跳跃着。
殿内诸大臣哑口无言,随后面面相觑,惊得瞪大了眼睛。北国的使节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一张脸时而发白,时而发红……
御前大太监玉德也瞪着双眼,呢喃:“娘娘……”
皇帝却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却直勾勾留在郡主的脸上,仿佛那一日天牢里相见,她也是穿着这样一件大红喜袍,背靠在牢房土坯墙壁上,倨傲冷漠地瞥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