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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洛阳行宫传来消息,杨贵妃因幼子早丧悲痛成疾,一病不起后撒撒手人寰。
为安抚杨氏,皇帝赐封杨家长子为安平侯,世袭罔替。
翠微殿中,帝妃对坐,两两相望,只让黄昏后漫长的时光从指缝间悄悄溜走。
夜幕四合,德妃道:“陛下该去宋美人宫中歇息了。臣妾最近总感觉疲累,可不敢就这么一直陪陛下正襟危坐。”
“原来你也会感到疲惫?”皇帝冷冷一笑,“处心积虑回来,难道只是为了他母子俩人。你可知,朕最不喜被人利用。别再试探朕的底线。”
言语间明明是威胁,语气上少了许多严厉,便像是恳求。她诧异地望着皇帝,叹了口气后开口:“此事臣妾有错。”
“承认错误倒是极快。”皇帝语气和缓。
“当初萋萋与泰之事,臣妾本知情,可为了顾全大局一直将之隐瞒。害陛下精神上受了多年的折磨。如今倒不失为拨乱反正的大好时机。算一算,陛下也未有太大的损失,后宫诸妃多年来也未得皇子,恪儿的存在至少能安抚臣心,为陛下减少了许多压力。”
“你!”皇帝气极,一拍桌案:“姜氏!”
“瞧那院中的小太监。”德妃指着窗外,“那人正是宋美人派来打探消息的。这宫中既然还有人诚心诚意盼着陛下,又何必再去想那些如土似尘的前事。咱们都向前看吧,你宠爱你的宋美人,让臣妾完成一些未尽之事。”
“未尽之事?”皇帝厉色道,“你是想祸乱宫闱!”
德妃站起身,靠在窗边,不发一语。片刻后,皇帝也起身,行至她身边,微微垂下头,语气和缓:“静和是朕的亲妹妹。”
德妃冷笑:“哼……”
福身恭送陛下。
帝妃不合,渐渐传遍宫中。后来,皇帝下旨让寡居的静和长公主搬去洛阳行宫陪侍太皇太后。
千秋节前,德妃去了趟垂拱殿旁当初慈仁姜皇后住过的小屋,捧出一幅泛黄的画卷交到知鹤手中。
夜晚,烛火摇曳,皇帝搁下奏折,凝眉遥看殿外一轮明月。知鹤只将那一卷画放在梨花木案头。皇帝略带疑虑地将之展开,一幅泼墨技巧拙劣的江山图跃然纸上,左边湖光山色旁两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右角处一排小字倒是工整漂亮:二十三岁生辰安康。
皇帝望着那副画良久,直到夜深,亦不肯离开案前。直到知鹤道:“怜取眼前人。”皇帝将画收起来,放入案旁的屉中,眉头已舒展开,满目的喜色。
数日后,帝妃和好如初。陛下每夜皆在翠微宫,按时入睡,却常常卯时也起不了身。内廷宫女们奔走相告:谢天谢地,陛下的失睡症,终于大好了。
千秋节热闹非凡的宴会,良贤妃正凝神静听内侍省的禀报,却见主位旁姜德妃正闲适安逸地饮茶,顿时一股闷气阴郁在胸。
此时,静和长公主却盈盈走进殿中,朝着帝座叩拜:“妹妹来祝贺皇兄。愿皇兄寿与天齐。”
皇帝摆手:“也罢。晚宴后,即刻回洛阳。”
可静和却再也不想回洛阳,回去守着不苟言笑的太皇太后多没意思,她要继续做万众瞩目的长公主,与风流潇洒的王公大臣们对酒当歌。
德妃便随了她的心愿。夜深时,各大臣相继离开时,却见到刑部尚书良明辰与静和长公主正在杨柳树旁耳鬓厮磨、难舍难分。朝堂上悠悠众口,细数公主的不知检点。
因此,皇帝不得不将静和指给良明辰做妾,因这刑部尚书三年前大婚,尚书夫人正是侯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
良贤妃大怒,当夜砸了数支前朝的花瓶,明月殿中一片狼籍。珠玉嗫嚅:“长公主毕竟是陛下的亲妹妹,她要是嫁进了良府,照理说应是件好事。”
良贤妃冷笑:“她是什么样的人,本宫再清楚不过。当初气不过与一介奴婢同为平妻,连自己身边人都狠心谋害。袁杰遗资助北国皇帝的罪证,若不是她拿出了账本,大理寺卿哪有那样的本事将之定罪,良明辰也不能将之即刻斩首于东市。”
“以奴婢看,长公主是真心待良大人。”珠玉尽可能说着好话。
“哼!”良贤妃冷笑,“当初在本宫眼中,她也是以真心待杨陶陶,以真心待袁杰遗。所为真心,在她眼里还比不过一根针,不过是趋炎附势罢了。”
从此,良贤妃收敛了许多,连往日最见不得的宋美人都被她拉拢着。
翠微殿中,帝妃仍是对坐无言。皇帝压抑着怒气,等着德妃的解释。德妃缓缓道:“没错。是臣妾派人暗中跟踪长公主,而后又引众大臣前去捉奸。可良明辰年纪轻轻已官至刑部尚书,难道不是国之栋梁,将长公主许配之,那是极好的一段姻缘,陛下又有何烦恼呢。”
“那良明辰家中已有妻室。”
“有妻室不是正好。”德妃笑道,“当初仗着有陛下撑腰,长公主欺凌袁府一家老小,以致袁杰遗死后,漫云也悬梁自尽,如今只留得个襁褓中的婴孩给袁家两老聊以慰藉。真的慰藉吗?那孩子的亲生母亲可是蓄意谋害他们儿子之人啊!”
皇帝不发言语,德妃又道:“若是旁人,臣妾一定让她遭遇同样的痛楚。可是这些年静和从来不喜我,我又何曾对她做过什么天大的坏事?今朝不过是随了她的心愿,往后全看她的造化。陛下若是真心疼爱她,便应当与之划清界限,如此一来,兴许她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否则,良明辰便是下一个袁杰遗,良府便是下一个袁府……”
皇帝只问:“倘若朕从此不见静和,你是否能放她一条生路?”
德妃仍是笑:“普天之下,陛下最大。竟然如此问臣妾,臣妾是应该受宠若惊呢还是跪下磕头说万不敢当?”
“小四。”皇帝颓然。
“臣妾身在宫中,倘若长公主不得进宫,臣妾自然没得机会能与之见面,又谈何加害于她呢?”德妃浅笑。
自那以后,静和长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宫中静谧如斯,良府却似乱马奔鸣。小郡主与长公主势不两立,常常当堂拔刀相向,吓得良家二老浑身发颤。良尚书躲往百雀阁,与画舫中来自江南的名妓一见钟情,奈何此事被长公主知晓,将人打了个半死。
百雀阁报官后,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最终由大理寺亲自审理,所为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长公主入狱半载,从此良府也消停了半载。
直到长公主出狱那日,皇帝的八弟汉王亲自将脸色苍白的长公主送入良府,并且当堂甩了良尚书两个响亮的耳光。
后来,汉王时常出入良府,长公主时不时也会去晋阳,一住便是小半个月。
这些都并非大事。宋美人有喜,号出喜脉的当日,皇帝封其为昭仪。
当夜,皇帝留在翠微宫中,临窗对坐,德妃道:“臣妾还未恭喜陛下。宋昭仪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警觉地看一眼她:“别打这孩子的主意。”
德妃笑得眉眼弯弯:“陛下太瞧得起臣妾了。祸乱宫闱这种事,臣妾孤掌难鸣。”
皇帝冷笑:“如此朕便安心了。这宫中除了你也没第二个人诚心害皇嗣。”
“陛下太抬举臣妾了。”德妃也冷笑,“如此一来,臣妾倒是为了保住项上人头必须得时时保护着宋昭仪才是。”
彼此对望,神情淡漠,剑拔弩张。良久后,德妃忽朗声大笑。
“又犯什么病?”皇帝责道。
德妃将皇帝的手轻轻握住,将他两个手指头按在自己的右手腕处,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的皇帝,眉毛慢慢扬起来:“陛下摸摸看,臣妾这脉象是否也是圆润入珠,跳搏快速有力。”
皇帝微怔,抬眼时,脸上已难掩喜悦。德妃道:“摸不出,对吧?光是摸这样的脉象,臣妾在滇王府里练了半年。”
皇帝无心听别的,双手已经轻轻揽着她的肩头:“你何时知晓的,为何瞒着不说?”
“祸乱宫闱之人到底不敢太张扬。”德妃笑道。
皇帝蹙眉:“小四。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思同朕斗嘴?”
“既然如此。”德妃正色道,“不如臣妾向陛下讨个赏赐?”
皇帝问:“你要什么?”
“臣妾听闻陛下今早得知宋昭仪有孕,当即升了她的份位。”
“你难道想?”
“臣妾想做皇后。”德妃字字铿锵有力。
“小四。”皇帝尤其失望,“你若不说,朕自会打算。可是你却迫不及待提要求,如此一来,朕便不会答应你。你如今已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连日来,朕不禁想,朕的小四若真的是死了,倒也罢了。”
这话很伤人,德妃却仍是唇角含笑:“小四她早就死了。臣妾是北国来和亲的郡主,如此事实,是陛下一直不肯相信罢了。臣妾身在宫中,若不觊觎中宫之位,便是太不思进取了。”
“你!”皇帝一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德妃扬眉看一眼他,又瞧向大殿珠红的高门,送客之意明显。皇帝一甩广袖,头也没回大步离开。
皇帝走后,莲芝前来服侍更衣,忍不住道:“娘娘何必又将陛下激怒呢?”
德妃凝眉不语。她的沈牧迟如今也有最爱的宋昭仪了。
从前他便说过,他喜欢她的不谙世事、单纯可爱,凡事都将他放在首位。
多年以来,她本一心要与之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人已经离她越来越远。有时候对坐共饮,也再没有从前垂拱殿中的闲适,更像是与陌生人在敌营里对弈。
她有些伤心,不过只在一瞬间便消失无踪了。中宫之位,她势在必得。
如今她要做这皇后,已经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了。
步步为营,终于也到了大展拳脚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