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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方府大老爷方知礼下了贴子,要来江府作客,这让晚情奇怪,不过也没多问,依太夫人的话,穿戴一新,打扮妥当后,这才在扶桑和秦桑的服侍下,去了前厅。
因江家没有女主人,待人接物这些事儿都由太夫人作主,再来方大老爷还携了夫人方何氏一道前来,因方大老爷与江老爷有同窗之宜,再来与父亲关系还不错,晚情亲自执了晚辈礼,得到一支碧玉打造的镂空金钿中间镶血红宝石簪子,簪子很沉,拿到手中触手生温,一看便是非凡之物,这方大夫人出手如此不凡,太夫人心里却又有了另样的心思。
江太夫人是长辈,高座在暗红色的太师椅上,而江老爷坐在下首,方氏夫人坐在对面,晚情磕了头后,退到太夫人身后,温柔而温婉地立着,听着方大老爷与父亲的话,并不出声。
“江兄,你在云县已呆了足足十七年,依你这些年的政绩,升为知州或布政使司都是绰绰有余了,可惜一来因你永宁伯爷的身份,受了制肘,二来有人从中作梗,以至于让你至今未得升迁。”
江老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身为世家勋贵,本来就不许在朝为官,我也算是特例了。至于有人从中作梗嘛,呵呵,这些人也并非恶意。云县苦是苦了些,但胜在老百姓朴实,我呆得也习惯了,也不想再挪窝了。”
方大老爷盯着江允然黝黑的脸及身上半旧的毫无任何花纹饰物的青衣,清矍的脸上闪过柔和钦佩,他拱了拱手道:“虽说我等男儿在朝为官,必心忧天下百姓,胸怀治国之志,可若无功名傍身,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胸怀坦荡,无私奉献?江兄此举胸怀,令我辈汗颜,惭愧。”
江老爷笑得云淡风轻,“子文兄过奖了。愚弟文不若你,武不过子武,这些年来一直庸庸碌碌,无甚作为,已是汗颜,若能及子文兄一丁点皮毛,愚弟心已足矣。愚弟不过是尽一份地方父母官的心力,又何足挂齿,相比子文兄这些年对朝堂的贡献,这才是真正的惠国利民,真正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我,还不及贵府兄弟的一个子儿呀。”
方大老爷摇头,“你太谦逊了。云县本非富遮之地,在大地动之后更是贫寒交困,若无江兄的背水一战,与民同甘共苦,云县老百姓如何能早日恢复家园?真要讲政绩,你肯定不及我,若要讲功德,我就是不及你了。”
江老爷放声一笑,“你这话我听着倒是舒服。”晚情略讶,多年来父亲给她的印像都是沉默中带着慈爱,儒雅中带着经沥沧桑后的忧郁,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如此爽郎直笑的场景。
但,说实话,父亲这样笑起来,真的好好看,就如夫子讲过的,意气风发。
方大夫人方何氏也插上一句话,说方大老爷是沽名钓誉之辈,而江老爷才是真正的论功行德,相者相较,还是江老爷为人磊落。
方大老爷呵呵一笑,也不生气,对江太夫人道:“江兄如此积功行德,定荫及子孙。大侄女日后肯定是福泽深厚,永享太平。”
江太夫人含笑道:“承方大人吉言。”她发现何氏目光总是似有似无地打量自己孙女,心中一动,却又忌惮何氏,不敢过多看她。又转移了话题说了些没什么营养却能及混时间的话。
看得出来,方大老爷与江老爷感情还不算差,总有说不完的话,不外乎是朝常上或各地方的风土人情,晚情听着也极为有趣,不免认真地听了,而江太夫人及何氏不时凑趣两句,一时间,倒也宾主尽欢。
说得差不多后,又把话题扯到江老爷过继的孩子江墨身上,然后江墨也上来拜见方大老爷,照例得了重赏,方大老爷也问了江墨不少问题,江墨虽紧张,回答还算周全,方大老爷暗自点头,对江老爷说:“你眼光不错,这孩子是值得托付的。”
江老爷慈爱地望着江墨,嘴里却道:“你可别尽夸他,当心把他夸上天了。”
江太夫人并不喜江墨的,但这时候,生米煮成了熟饭,也不得不接受,闻言也跟着笑道:“墨儿这孩子看着稳重大气,虽年纪不大,却颇懂得人情世故。倒是比你这个父亲强多了。”
江老爷笑了笑,没有吱声。
何氏斯斯文文地开了口,“这样也好,如今,江家也算是后继有人。日后晚情不也有了个依靠?”
江太夫人很想说,又不是亲兄妹,靠得住靠不住还说不准,但为了应景,也不免说了些好话。倒是江墨却郑重向太夫人表态,说承蒙父亲抬举,让他有幸得到可人妹子,日后定将妹妹视作至亲之人,绝不让她受委屈。
何氏笑道:“这孩子,倒是个至性的。”然后对晚情道:“有此兄长,你也有福了。”
晚情害羞一笑,不免多看了江墨一眼,江墨冲晚情咧唇一笑,晚情心中一动,她看出了江墨眼里的释放出的善意,也回了他一个善意羞涉的微笑。
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的方大老爷也放声大笑,对江老爷道:“瞧瞧,不愧是一家人呀,这么快就有了感觉。”
江老爷也跟着欣慰一笑,方大老爷又问他:“这回准备呆多久?”
看了晚情一眼,江老爷道:“晚情已到婚嫁年龄,等把她的婚事敲定,这便动身。”他看了晚情一眼,颇是无耐道:“这孩子今年已十六了,仍是高不成低不就,我这头发呀,都快要急白了。”
何氏打量晚情,笑道:“晚情端庄秀丽,识文断字,精通女红,乖巧可人,如何会愁嫁?”
方大老爷也打量了晚情,道:“大侄女这么优秀,还怕嫁不出去?你也太多心了。肯定是你眼界太高,这才误了大侄女的婚事。”
江老爷苦笑,“实不相瞒,晚情因是庶出,再来,江家如今什么光景,也不怕贤伉俪笑话,确实大不如前了。高门大户是别人嫌弃咱们,小门小户的又怕晚情委屈,门户相当的又嫌晚情庶出身份,也是我早些年的荒唐事误了她。”
方大老爷及何氏似有似无地瞟向江太夫人,后者神色尴尬,讪讪地轻斥:“还提以往的事做甚?真要说连累,也是我这个老顽固连累了你们父女,更连累了江家。当初若不是我一意孤行,江家又何至于此?”说着就流起了眼泪来,原以为方大老爷夫妇会宽慰两句,但哭了一会,却瞧着这对夫妇神色不动,更加羞愧难堪,所幸晚情还算孝顺,轻轻宽慰了两句,这才借此下了台。但这时候也顾不得矜持和脸面,诚恳对何氏道:“方夫人,我家晚情,您也看到的,模样周正,颜色也好,我自己的孙女,不说如何的好,但也是端庄识大体的,无法主持中馈,却也能尽职做到主母职责。只可惜受了我牵累,至今婚事仍毫无着落。老身也急得食不下咽,真恨不得替她受过。老身也知道,以前做了许多让人病诟的事来,实在无颜相求,只想请夫人看在晚情无辜的份上,帮忙打听一二,选个适合的人家。夫人治家有方,贤名远扬,交识的都是京城各大有头有脸的夫人太太,人脉肯定也比我广,相信由夫人出面,我家晚情也不至于被拖成老姑娘。”
晚情有些害羞,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江老爷也跟着表示,他不讲身家,只要哥儿人品性,公婆为人和善,都可以教虑。
何氏倒也没有矜持推拖,看了晚情一眼,含笑道:“晚情这孩子生得可真干净,舒舒爽爽的,连我都忍不住喜欢。太夫人所托,我定当尽一份心力。”顿了下,她又道:“先前,我也觉得,我家三弟次子倒也与晚情相配,正想保下这个媒,耐何,我那三弟妹这阵子病下了,无法亲自进得京来,大夫说要静养。二来,我那侄子是个倔脾气的,这次考试失利,已发毒誓,在没有中取功名之前,不谈婚事。我那侄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而晚情又是个柔弱可人的,怕降不住那小子,只好作罢。”
江太夫人大喜,她知道何氏,虽性子高傲严谨,但一旦答应了,肯定会记到心上的,不由落了一口气。而何氏所说的那些理由不管是否成真,但人家编得圆,又给江家有了台阶下,也没必要再去计较。
方大老爷打量晚情,忽然对何氏道:“今日太夫人不说此事,我倒给忘了。我这儿倒有个适合的哥儿人选。”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方大老爷,但方大老爷却又拧眉苦笑,“不过……那人虽家世显赫,我怕太夫人不会同意……”
太夫人心里一紧,把晚情支了下去,晚情也没有过多言语,向长辈福了身子,乖巧退下。
身后传来何氏夸赞的声音,“这孩子当真是个好的,也是个守规矩的,连我都喜欢。”
晚情苦笑,有关自己的未来终身大事,哪有不好奇不紧张的,但有父亲在,相信不会害了她。
……
用午饭时,晚情这才出现在正厅里,虽江家人口简单,但也男女分开坐,江老爷和方大老爷及江墨去了江老爷的外书房用餐,而江太夫人及晚情,则陪何氏一道用饭。
晚情偷偷打量太夫人,江太夫人面色尽管平静,但神情却是复杂,而何氏则慈爱地笑望着晚情,温言道:“孩子,先吃饭,吃了饭再慢慢说旁的事。”
晚情点头,坐下来一道吃饭,幸好她今天没有吃任何点心,这时候肚子还真有些饿了,倒也小吃了两个半饭碗。
她知道何氏一直都在打量自己,也不露怯,尽量表现出落落大方的落庄姿态,表姑与她说过,姑娘家,不管遇上什么身份的人物,都要做到贵不露怯,贱不露傲,贫不露嫌。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方是真正的大家用闺秀。
吃了饭后,移到厅子里吃瓜果聊天,何氏问晚情,“好孩子,伯母想替你保个媒。对像是你方伯伯最小的妹妹家中的庶子。也是山东靖王府的庶长子,今年二十有四,虽无法承袭王府爵位,也可领郡王奉禄。早些年去了大同,跟随你方二伯伯身边,做了几年亲兵校慰。去年才回了山东,目前任在齐州城任卫所都指挥使。这孩子虽年纪大了些,却也是第一次娶亲。你嫁过去,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元配。也没任何不良嗜好,温文有礼,进退得宜,连你方二伯伯都极是夸赞。”
如情一听是王府里的人物,当场就傻住了。有些吃惊,有些害怕,忍不住望向祖母。
江太夫人心情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如情这样,问道:“一般男儿十六就可成亲,为何此人却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娶亲?这是否……”另有内情的话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人家可是王府公子,再来这方家与靖王府关系匪浅,祸从口出这句话还是知道的。
何氏笑了起来,“这孩子确实一直不曾娶妻。不过他可没什么隐情的,我那妹子说,孩子十来岁的时候,心智根本就不成熟,不管是对男孩子还是姑娘家,早早成了亲,从来都是利大于弊的,所以这才让那孩子熬到弱冠之后方才开始终说亲事。可偏偏那时候,边关不大太平,这孩子跟在我家二叔身边,一直捱到鞑靼消停了才肯回到家中,婚事也一直耽搁到现在。”
她见太夫人明摆着不肯相信,不由笑道:“就知道太夫人不会相信,刚开始连我都不相信呢,毕竟男子十五,女子十三就成亲的多了去,也没什么弊不弊的。不过,连太医都这么说了,也是有一定道理的。那个林天正林太医,太夫人可还有印像?此人专精妇科,也确笃定说过,女子太早成亲,对女子极是不利的。对于男子,同样也是如此。并且还举了一些例子与我,那些十三四岁就生下来的孩子,比二十岁左右生下的孩子夭折或智障的机率要高得多了。林太医如是说,又问过其他大夫,同样如是如此回答。所以不得不慎重考虑,连我都在想呀,日后咱家孩子,凡婚嫁尽量让孩子们迟些成亲得了。”
江太夫人将信将疑,“是这样吗?”
何氏笑道:“不然太夫人还以为有别的隐情不成?我那妹妹,一向至仁至诚,那孩子虽非我妹子亲生,却也一视同仁,从来不曾偏袒过。那孩子对我妹妹这个嫡母,可是打从心里尊敬呢。”
太夫人眉头仍是紧紧皱在一起的,“听起来,那哥儿还是个优秀的,我也就放心了。可,说句诛心的,当年我被猪油蒙了心,对靖王妃多有得罪……虽事隔多年,可每每想起,总让我坐卧难安。若是晚情真嫁进靖王府,靖王妃瞧到晚情,岂不想起老身昔日的种种恶行?”
何氏笑了笑,“太夫人多虑了,我妹妹一向是个心宽的,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她早就没放心上了。还提它作甚?”
太夫人心里仍是不好过,“就算王妃不再怪罪老身,可靖王府是何等的门弟,又岂会娶小小的伯府庶女为妻?”不是太夫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等级森严的大庆朝,伯府虽高贵,但在王府跟前,可就排不上号了,尤其晚情还只是庶出的。
何氏笑道:“太夫人何苦如此谦逊?我那妹妹什么样的人太夫人还不了解么?只要人品好,什么家世,什么背景的统统不在意。她此次进京,一来是随我那妹夫奉召进京,二来也是替庶长子物色媳妇人选。妹妹也亲口与我说了,那些身家背景的并不重要,只要身家清白,女孩子的品性好,再来孩子喜欢,她立马差媒人来下聘。”
江太夫人仍是眉头紧皱,“靖王妃品性高洁,老身一向佩服。可当年那事儿,就算我放得下,王妃放得下,外人又会如何想?唉,方夫人,我看,还是算了吧,老身昔日做错了事,一直悔恨至今,也实在无颜再面见靖王妃,更是没脸与王妃结为儿女亲家。再来,我家晚情虽是个好的,可到底只是小小的伯府庶女,如何俩得上高贵的王府公子?”
何氏略有意外,对太夫人总算高看了一分,她抿了抿唇笑了笑,“咱们话说到这儿了,我也不与太夫人拐弯抹角,今日我登门,为的便是此事。也是经过我那妹子亲自授意的。”何氏清了清喉咙,不顾江太夫人的反应,又道:“或许太夫人会奇怪,为何我妹妹会想到江家?其实,这可不能怪她。而是我那蕴涵侄儿,亲自相中了贵府闺女的。”
不止太夫人大惊,连晚情也觉惊奇,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就让人相中了呢?
何氏笑眯眯地道:“昨日里太夫人应该有带晚情去宏国寺上香吧?”
江太夫人点头,“是的,还请圆善大师给晚情算了姻缘……唉呀,莫非……”她与晚情相互一眼,压下心口那骇然尖叫,吃吃地道:“难不成,那个拦下我们去路的哥儿,就是王府的长公子?”
何氏笑道:“太夫人果真一点就透。不错,那两个哥儿,大的是我妹妹的庶子,小的是我那妹妹的嫡长子,也是靖王府的世子。这对兄弟俩,倒是第一眼就相中了晚情,紧接着,回到府里后,蕴涵便亲口与我妹子说了,想求娶贵府的闺女为嫡妻。”
太夫人面色惊疑,晚情也是瞪大了眼,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那个……想不到看着斯文有礼的男子,居然行动是如此的快。
“当时老身并未自报家门,大公子是如何得知晚情是江家的闺女?”
何氏笑道:“堂堂靖王府,要打听个人,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倒也是。
何氏望了太夫人的神色,“如何,太夫人,应该没有其他疑虑了吧?”
太夫人面色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晚情心里也不平静,心里有丝丝窃喜,却又有更多的恐惶,靖王府,堂堂王府,她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偏偏,这个大馅饼就那样给自己砸了来,砸得她晕头转向,偏还不敢去接。
晚情知道靖王妃与自家祖母的过节,所以也很是恐惶,生怕靖王妃求娶她,还抱着另外的目的,如果真这样,那么她嫁过去后,岂不水深火热?
太夫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迟迟不答应,何氏又道:“靖王府太夫人应该有所耳闻,因为我妹妹精善持家,妹夫严已律人,如今靖王府除了三个孩子外,并无多余的人口,也避免了大世家里那种复杂的藤藤网网的人际往来。再来,说句良心话,这王府的长公子,人品确实是个好的,连我那二叔都是夸在嘴里的,太夫人应该知道,我二叔可是从不轻易夸人的。再来,我妹妹也不是那种心思歹毒之人,对大公子那也是掏了心窝子的,否则,大公子在第一眼就相中晚情后,也不可能直接去找嫡母作这个主。”
太夫人心下也没了思考的心思,一方面,她也是极中意王府这门亲事,那李蕴涵
虽说只是庶出,但因为是长子,就算不继承爵位,也会分得不少的家产,就算那方氏当真只是做面子功夫,至少表面不会亏待晚情才是。可是,靖王府封地在山东,晚情要是嫁过去,万一有了什么事,她也是鞭长莫及。那方氏虽说外头名声一向良好,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内心里是什么心肠。她活了这么大把岁数,见多了那种名声良好背地里却做尽了恶毒之事的贵妇,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