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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家别院的后院算不上大,但绝对称得上一等一的精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太湖石摆放的错落有致,树木修剪得疏密得宜,花枝上皆是盛放的花朵或是待放的花苞,不见一朵开败的残花,连那些碎石铺出图案的小路都匠心独运,每步都是一个与前面不重样的图式。
然而此刻在院中撞来撞去找路的郭嫣却没有那么惬意了——她顺利地找到了偏门,让人回去传话了,感谢天神;但是指路的家丁所指的玉妈妈的所在,必须穿过两座大假山夹在中间的小路,才能到她们所在的北院,她兜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其他可以绕过去的法儿。
那假山,那假山...
假山的后面依稀可闻皮鞭抽打在布料还是皮肉的声音,一个稚嫩的隐忍的抽气声,和压低了嗓门的争吵声——足以让人猜测得大概那假山后头再发生着的绝不是她可以多管的“闲事”。那是从没入贱籍的那一天开始,刚满十岁的郭嫣自己一步步用血泪教训摸索出的活命的门道,不可多管闲事,连凑都不要凑到跟前去。
可灵均的舞衣的事又迫在眉睫,眼看就要登台献舞了...
郭嫣咬了咬牙,放轻了步子,却并不走小路,而是攀上了左边一侧相对平缓的假山石,打算悄没声儿地从假山上爬过去,尽量不要惊动那处的人。
该死,那假山虽然比之右边平缓些,可借力的凸起却也少了不少,郭嫣索性脱了绣鞋,一把塞进了腰带里,然后脚趾也用力地蜷缩抓住了石壁,尽可能放轻了动作往中间的最高处攀去,并管着自己的眼睛尽量不去关注两座假山中间的空地间究竟在进行着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暴怒的男声骤然拔高了音量,吓得郭嫣差点一个失手滑落下假山。
好在她手脚灵活,及时抓稳了假山上的凸起,才险险挂住。
“我早就与你说过,你居然还敢让我的儿子把蛇带在身上!你这蛮夷之地的妖女,妖女...”
男人的声音带着粗喘续道——这也让郭嫣放下心来,至少不是她被人发现了。
但她随即发现,自己实在放心的太早了。下去的路滑溜溜一片,根本连落脚之地都没有!
“你是什么居心,你这是想把我的儿子教导一个跳大神的巫祝吗?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蛮夷,疯子...”
下面的男人还在发作,他的声音里满溢的仇恨让他的声线几乎有些颤抖,激得他粗喘咳嗽了起来。
郭嫣心里实在着急焦灼,哪里又心情琢磨下头这两位的恩怨,只一心巴望着他们赶紧吵完。
“呵,蛮夷?”一个女人柔媚而包含轻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蓝家的老祖宗做了苗疆之王时,你们厉家还不知在那片田里刨地呢,至于蛇吗,你们厉家腌臜事情那么多,若是没有爹爹给的这几条蛇,我儿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靠蛇,难道还要靠你这窝囊废来保护吗?”
女人说话时口齿不正,有些怪腔怪调的,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清脆动听。
“我要,我要去求皇上懿旨,你这女人,我要休了你!”男人越发地气到上气不接下气。
气昏他算了,郭嫣扒在山石上扒得手指酸痛,心里忿忿地想着要是下头这男人气昏了,他们就走了,她也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儿子,你起来,他要你跪,你就跪了?好啊,他还敢让人打你?!赶明儿娘跟他和离,咱们回苗疆去!回苗疆找外公,咱们娘儿俩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你爹他早在外头生了十七八个野种...”
“住口!”男人终于压抑不住地吼了出来:“你!你怎么可以在明儿面前如此胡言乱语!你这个当娘的没有半点体统,我当初真是,我竟给厉家娶进了个祸害!”
“呵,夫君若是这样有种,就现在去请旨休了我呀,为妻我等着呢。”
郭嫣一侧头,一个一袭绛紫底地百蝶花卉纹妆花缎锦袍、头挽翻刀髻的高挑背影就这么袅袅婷婷昂首阔步地从假山一侧走了出来。再一侧头,一个佛头青色缎面蟒袍、玉簪束发的清瘦背影气势汹汹步子迈得飞快地从另一边走了出来。
郭嫣松了一口气,打算试探着顺着斜面从假山上滑下去,不过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手臂的长度和力度。
好在她的反应足够快,在跌下去的第一瞬间护住了头,并且及时管住了嘴巴没有尖叫。
不过在重重砸在地上的那个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下面,还有一个人呢。
厉家的小少爷,至于具体哪一房哪一辈儿因为信息量不足无法判断,此刻正从一块磨刀石上挪开红肿的双膝,瓷牙咧嘴地摸了摸伤处,然后放下卷起的裤腿,凑过来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你是干嘛的呀?咋从那上面摔下来了?”
很好,白白净净眼仁儿乌黑一脸聪明相的小少爷,他是个绣花枕头小草包。
前一刻还觉得自己如同待宰的羔羊的郭嫣只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真是苍天有眼。
郭嫣拍了拍衣裳上的土,按了按磕疼的肩膀道:“奴婢是逐欢小筑的丫鬟,伺候今日献舞的姑娘们的,一时贪看园中景致掉队了,想抄近路赶上,谁知摔了下来,不想惊扰了少爷,还望恕罪。”
厉家小少爷疑惑道:“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郭嫣顿时哽住了,大为悔恨自己没有料到这个细节上摔跟头,脑袋里的念头转了七八个个儿,只得结结巴巴道:“奴婢...嗯...那个......”
“哦,也是,”厉家小少爷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鸦青色锦袍:“今日家里的下人皆是穿红,一看便知嘛。”
郭嫣这才瞧清楚他的眸子并非黑色,而是极深的碧色,里头波光流转,容易让人联想起蛇或是猫儿之类目光森冷的动物,但又出奇的漂亮,看起来像价值连城的稀世珠宝。
“对对,正是如此,”郭嫣讪笑道:“奴婢赶着前去伺候姑娘,那...这就告退了。”
“诶诶,等等,”厉家小少爷抖了抖衣上的灰尘:“我也去北院,得换个衣裳,我爹罚跪,还抽了我几下,衣裳得换了。”
说罢一瘸一拐地走在了前头——虽是一瘸一拐,步子却迈得不小,走得也不慢,郭嫣一时竟还落后了两步。
“你身上腿上不疼?还走得这样快。”郭嫣见这小少爷与她年纪相仿,人又有点憨劲儿,也没多想就随口问了。
“嗨,我爹那么大点劲儿,还没有我大伯爷爷他们拍着我玩儿拍得重呢!膝盖上就是点皮肉伤,碍不了事,走得快也疼,不快也疼,都一样。”
郭嫣也不是没挨过苦的人,但听了也觉将门真真儿生猛,接连赞叹了几句将门无犬子呀将门无犬子,把厉小少爷逗得咯咯傻乐。
两人一路步子迈得飞快地行至北院,基本算得上是相谈甚欢,虽然基本都是郭嫣在说,厉小少爷在乐,但是气氛还是算得上融洽的。
到了北院门口,厉小少爷给郭嫣指了路,道是前一天辟出来的几间屋子,估计就在那一片,挨间找过去准能找到。
郭嫣道了谢,因为先前耽搁了时间,就加快了步子匆匆寻了过去。
玉妈妈这日打扮得很是得体,一身暗红色的妆花百蝶穿花纹的锦袍,一套式样简洁大方的赤金嵌珊瑚头面,保养得宜的白皙面皮上淡淡涂抹了些胭脂,一副大户人家的贵妇派头地站在七八个对镜妆扮的姑娘身后训话,叮嘱着规矩和起舞时的要领。
郭嫣平日里素来有些怕她,觉得她像个笑面虎,平日里人前说话一团和气,回到屋子里叮叮当当地摔盆摔碗什么响摔什么,隔天出了房来又是一副温温柔柔春风化雨的模样——面对这位老板娘,郭嫣一贯的策略是敬而远之,坚决不出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偶尔不小心撞见一回,真是吓死个人!
不过今日却没法犹犹豫豫了,郭嫣一路拦了几个家丁问路,几乎是一路横冲直撞地杀进了玉妈妈所在北院的清阳苑。
玉娘见是她,一把将她扯到一边,皱起了两条特地画得温柔婉约的柳眉:“你此时不伺候你家姑娘更衣梳妆,来这里作甚?”
郭嫣咽了咽唾沫,感觉有点打怵,简单地把事情前因后果分说了一番,然后问道:“姑娘的衣裳是您吩咐染的香吗?”
“自然不是,”玉娘的目光凌厉地落在郭嫣脸上:“檀香...这事情大为蹊跷,楼里的姑娘从来没有染檀香的,檀香香气重,想必是为了遮掩其他气味。”
郭嫣惊道:“会是谁动的手脚?舞衣经手的人寥寥可数,究竟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玉娘摇头道:“现在你不必考虑这个了,你回去告诉灵均,说什么都不能穿那舞衣,我去寻厉家少爷,看看能不能将献舞的时间向后推延!”
郭嫣一凛,心道果然还是有问题,连忙应了声就往回跑——倒也顾不得会不会太过惹人注目了,拔腿跑得飞快。
但愿还赶得及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