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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嫣记得起,仿佛师灵均也不是从最初便是这般安静到寡淡的性子。
她老是能想起,那日师灵均抓着符弥沾满汁液的小手,笑眯眯地在符匡书封上印下一个手印的模样。
她那时的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可爱极了。
她几乎看起来与世间的幸福女子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她又想起当日,曲琮的使节团前往会宁时,师灵均真真假假地配合着符匡演上一出,她的笑与那个笑一般无二。
她的那种快活是那样的由衷。
那是在于师灵均的脸上并不常见的笑容。
与她那种终于如同面具一般的,完美地维持着弧度的笑容截然不同。
那种区别就好像是,一种笑容是精心雕琢的名贵饰品,而另一种却是终身也未必有幸得见的来自自然的鬼斧神工。
前一种完美而庄重。
而后一种,却有着足以震撼人心的力量。
然而第二种笑容,终究还是被剥夺了。
她可以在这场婚事上保持着庄重,却终究不能好似丝毫不曾被伤害过。
师灵均其人像是平静无波,光洁如镜的湖,所有的痕迹都会化作涟漪,须臾后平静,却在水中形成了漩涡。
郭嫣留在她的院中吃了早饭。
都是做得清淡精细的东西,清粥小菜素点心,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再不用似当年在会宁时那样,散着头发蹲在灶前烧着火,等着把锅里表面变得焦黄的饼翻面。
如今符匡在辽东,虽是暂居,却俨然是辽东之主的势头。
他们不必再居于一栋小小的院落,不必担忧缺衣少食,不必担忧冻馁之患。
可那时的宁静合乐,却终究无法再延续。
而此刻的符匡亦然。
某种莫名令他烦躁的情绪,让他几乎无法安坐。
杨芹在镜前被丫鬟伺候着妆扮,身上穿着的是事先早就决定回门日要穿的大红洒金的衣裙。
她是他的妻,她自然可以穿这样明亮耀眼的颜色。
可符匡整晚眼前都晃荡着一件水红色的嫁衣,和被凤冠遮掩住的面容,还有一张娇艳欲滴的红唇。
他知道那是那年穿着新娘装束以身委贼,不惜为妾的师灵均。
他的眼前反复地出现着她娇美妆扮过后,那种看起来温柔乖顺的笑容。她用仰慕的目光看着她的夫君,脸上没有半分不情愿的神色。
至少任何人都觉得,她看起来喜悦而幸福。
她的笑容那样由衷。
只有符匡知道那笑容意味着什么,只有寥寥几人才见过她由衷的笑容。
那原本是他所可以拥有的宝物。
但师灵均终还是收回了它。
符匡能记起,她漫不经心地问起杨氏之事,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她的脸上毫不吝啬地挂起了让他颇觉讽刺的温婉微笑。
她说恭喜,说了祝福之语,脸上不见丝毫不虞之色。
因为她是师灵均。
杨芹梳罢了头发,在妆匣中拿了两支簪左右瞧着,拿不定主意。
一支是雕工精美、打磨得光滑的骨簪,另一支是金子的,镂空雕花,垂着长长的珠串流苏。
杨芹问道:“符郎,你喜欢我用哪个?”
符匡伸出手,为她簪上了那支金簪。
金装玉裹,倒也衬她。
符匡忽然想起,当日初到会宁,师灵均把体己的东西全数拿了出来,只留两片巾帕束发,与他说她也不稀罕这些玩意儿,要用就尽管拿去。
符匡没有仔细瞧过,那些匣子里都是些什么,值多少银钱。
他也不知道,那其中是否也曾有她顶心爱宝贝,拿在手里反复端详把玩的物件。他想的是,他必定会一日给她更多。
......
杨芹对着镜子,左右打量着自己,脸上看起来喜不自胜,转过头,拿起沾了眉墨的笔道:“符郎为我画眉罢。”
符匡接过了笔,凝视着那张娇美的粉面,轻轻地落下了笔,却留下重重一道,住了手道:“我画不得这个。”
杨芹望着镜子里,眉上重重一点,嗔道:“你要精心为我画呀......”
符匡撂下笔,淡淡道:“迟了,怕你爹娘急了,来日再画。”
落,子,无,悔。
幽州,辽西郡。
曲琮端坐于堂上,下首坐着文士若干,左手边还有一男装丽人,一双剑眉显得英气又妩媚,正是他无论走到何处都带着的爱妾江临。
曲琮的脸上有隐隐怒气,口中却道:“琮如今已经及冠,又身为长子,虽然父亲春秋正盛,但自觉不可终日碌碌,无所事事,只是如今父亲的心意,为人子却不敢妄加揣度,诸位都是琮深信的能人,今日请各位前来就是想求各位指教一二。”
座下文士面面相觑,知道是曲虞偏爱幼子,连番所做的变动分明都有扶持还是个黄口小儿的曲琦之意,多少让曲琮有些沉不住气了。
有擅长奉承的,当即赞道:“公子有此心意,侯爷得知必定感动,公子日后必定大有所为啊!”
又有道是,虽是曲虞偏爱幼子,其父却偏疼长孙,若是多去侍奉祖父,赚足了纯孝之名,曲虞多半倒不会当真废了长子。
又有人说起求娶高句丽宗女,虽然高句丽式微,但位置特殊,曲虞从来不敢妄动。
说来说去,最后坐在下首的一人,缓缓开了口道:“符匡。”
坐在曲琮左手边的江临星眸一闪,勾唇微笑着看向了曲琮,道:“如何?”
曲琮十指交织,皱着眉,脸现思忖之色,一时没有应声。
郭嫣带着丁泠泠并上大白出了符府。
师灵均虽愿意留她长住,无奈院中新种上的花草娇贵,马儿也需要人去喂。
两人在街上走了一阵,见着卖糖食的摊子,丁泠泠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郭嫣莞尔一笑,就拉着她过去挑了些桃酥蜜饯之类的。
又想着大白回了家又没有肉食来喂,就又去肉铺买了几大块猪肉猪骨,拿荷叶包上提在了手里。
方一出店铺,就瞧见了一旁的花卉摊子。
郭嫣这些日种花种出了瘾来,见是卖花,不由得驻足多瞧了一会儿。
那摊主道:“姑娘,相中了哪个了?”
郭嫣一一辨别过来,瞧着都是些常见的花草,倒失了些兴致,摆了摆手道:“都是寻常的,家中已经种了。”
那摊主忙端了一个盆子给她瞧,道:“姑娘,没见过这株吧?”
郭嫣定睛一瞧,见那一株植物上的叶片周围呈锯齿状,边缘极不规整,气味也不算好,皱眉道:“这是何物?”
那摊主得意一笑道:“此物是一名西域商人卖与我的,待成熟之后,能长出红色圆形的果实,名唤灯笼果,果实很是好看,怎么样,姑娘,买一株吗?”
郭嫣听得将信将疑,随口问道:“若是秋天里不长你说的玩意儿,你又不在此处卖花了,我倒该去找谁理论?”
那摊主道:“这玩意儿好种,你回去一试便知。罢了,你买旁的买上几株,我就送你一株这花儿回去种种看。”
郭嫣踌躇道:“你那些旁的都是些寻常的,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你这,灯笼果要多少钱一株?”
那摊主报了价二十文。
郭嫣与他你来我往地还了会儿价,最后花百文买了七株。
新鲜玩意儿,回去种种看倒也有趣。
郭嫣又与那摊主人问了些栽种的注意事宜,就带着那一筐灯笼果的根茎回了家。
待回到家中,郭嫣简单放了东西,就随手在院中挖坑,开始把新买来的灯笼果栽下。
一旁的丁泠泠乖乖地跟着掘土,顺便跟着郭嫣学着背两句诗词。
郭嫣把挖出的土堆放在一旁,口中教道:“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丁泠泠乖乖地跟着念诵道:“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自己歪着头思索了片刻道:“姐,蝉翼轻!千钧重!反了......”
郭嫣莞尔,将句子中释义分解给她道:“这是因为世道浑浊不清,黑白颠倒,泠泠说的当然对的......”
说着话,却忆及当年程殷、端木云分解烟波钓叟歌给她听的情形。
二人正在院中说着话,这时候,法淇就在门外头敲了门叫道:“阿嫣姐姐!”
郭嫣带着一手的土,开了门,见法淇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袱站在了门外。
郭嫣道:“怎么自己跑来了?”
法淇嬉皮笑脸道:“我娘让我来给阿嫣姐姐和妹妹送好东西呢!”
郭嫣拍了拍手上的土,就要接过道:“什么好东西?”
法淇手一缩,道:“手脏死了!”
郭嫣悻悻道:“那你帮我打开瞧瞧。”
法淇伸手将包袱上结打开,见里面一青一黄两件衣裳露了出来。
郭嫣意外道:“新衣裳?”
法淇道:“是,我娘裁的,给你和妹妹一人一件,说是夏天的料子,让你们试试呢。”
说话间,丁泠泠已经从屋子里捧着点心匣子,跑了出来,捧在法淇跟前道:“哥哥!吃!”
郭嫣在身前的围兜上蹭了蹭手,隔着包袱皮捏起了一件衣裳,见针脚细密,还绣有同色的花卉暗纹,竟比寻常买来的成衣都要好看,不由得眼前一亮。
若是能寻得多些似法家婶子这般的技艺的女子,开家铺子来卖衣裳,怕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可惜从来女子的针线大多只做给家人,成衣铺的绣娘,在心思上就输了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