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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民勾着头，硬着头皮，紧闭嘴唇，既不解释，也不声辩，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既不能“滚”，也不能出声。无论说什么，只会给自己招来更大的麻烦。
老实说，这种情形如果放到二十年前，李德民早就发作了。因为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最忍受不得的就是委屈。而现在，岁月已经让他懂得了理解、尊重、宽厚、包容这些词汇的内涵，懂得了“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的人生哲学。
再者，李德民的“顺从”，并不是屈服张学丰的权威，而是出于对张学丰的敬重。因为他知道，张学丰之所以动了雷霆之怒，主要是出于对企业的一种强烈责任感，其实是对事不对人。而具有这种责任感的领导，是值得敬重的。
张学丰发作了好一阵子，渐渐地，便显得有点声嘶力竭口干舌燥，上句不接下句。
李德民看准时机，立即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董事长批评得非常对，是我太无能了，辜负了您的重托，但您千万别气坏了身体！眼下，企业正处于危难之中，您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了啊！”
张学丰瞪了李德民一眼，训斥道：
“既然知道企业处于危难之中，就应该知道招聘人才的重要性，应该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如果把待遇提高，怎么会一个大学生都招聘不到呢？”
李德民立即点头说：
“是是，是我鼠目寸光、太小家子气了。要不这样，董事长，您先到沙发上坐下，喝口茶，再继续批评教育。”说着，李德民伸出双手，摆出欲搀扶张学丰的姿势。
张学丰一甩手，没好气地说：
“我自己会走。”说完，气呼呼地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李德民连忙转身走到办公桌前，伸手取过张学丰的茶杯，到饮水机上加上点开水，端着走到了沙发前，恭敬地用双手捧着递给张学丰。张学丰端着架子，脸上冷冰冰的，半天没伸手，晾着李德民。过了好一会，才伸手接过了茶杯。
喝了一口水，张学丰冷冷地说：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德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情况汇报》，躬着身子说：
“董事长，情况是这样的。这次，我们三人跑了三个省份，十多个城市，二十多所普通高等院校，遇到的情况大致差不多。之所以没有招到大学生，主要原因，一是名校的大学生都不愿意到三线城市工作，二是嫌待遇太低。我们也与所到院校的一些部门和领导，以及一些企业的招聘人员进行过沟通交流，基本情况也是如此……哦，具体情况，我在这个报告中都详细反映了。要不……董事长您先看看？”说着，把《情况汇报》递了过去。
张学丰看了李德民一眼，伸手接过《情况汇报》，淡淡地说了一句“坐下说吧”，眼睛就移到了《情况汇报》上。过了一会，张学丰眼睛看着报告，嘴里说：
“我给你的尚方宝剑为什么不用？”
李德民的语气非常诚恳：
“说实话，董事长，当时真想用一次，特别是到了最后时刻。但……还是不敢用。”
张学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李德民，问道：
“为什么？”
李德民与张学丰对视了一眼，垂下眼帘说：
“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如果高薪招聘了一个大学生，公司上百名本科以上学历的员工的薪酬就得相应调整，甚至整个企业的薪酬体系都得调整。不然，就会出大乱子。而如果大幅度提高员工队伍的薪酬，公司当前的效益恐怕……”
说到这里，李德民停住，眼睛看着张学丰。
张学丰突然恍然大悟，意识到是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如果李德民此次真的用高薪招聘到一批名校大学生，不是公司内部出大麻烦，就会在业界闹大笑话。因为公司目前的效益，别说给员工提薪，就是维持现在的薪酬水平、按时发放员工工资，都有点勉为其难了。
既然不能大面积提高员工待遇，是否可以单独对新聘用的大学生实行高薪呢？想想，显然不行。因为如此一来，就会使绝大多数员工心里失去平衡，感觉受到了歧视，必然提出一视同仁的要求，就可能出现罢工、集体上访，甚至以更极端的方式给公司施压的情况。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整个企业就乱了。搞得不好，张学丰自己就得滚蛋。
在此情况下，唯一的善后办法，就只有违背承诺，让新聘用的大学生与公司的老员工同工同酬。但如此一来，大学生必然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不仅会拂袖而去，而且会到处毁誉云峰的形象，使云峰集团成为业内的一大笑柄，后果更加严重。
想到这里，张学丰便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心里庆幸李德民处事谨慎，一股感激和歉疚之情油然而生。张学丰动情地说道：
“老李，不好意思，是我错怪你了，刚才……”
李德民连忙打断张学丰的话，诚恳地说：
“别说了，董事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知道您心里很着急。”
张学丰就坡下驴道：
“是啊，公司目前的人才状况真的让我很担忧啊！说实话，搞企业，其他任何困难我都不怕，怕就怕企业丧失创新能力啊！”
李德民接口说：
“对，创新是企业发展的活力所在，人才是企业创新的根本，董事长高瞻远瞩，看到了公司发展的瓶颈。应该说，公司的人才状况早就不适应企业的发展要求了，对此我有责任。最近几年来，集团研发部门一直在嚷嚷人才不足，许多事情都是勉为其难，疲于应付。但我们一直在下大力气招聘大学生，市里组织的人才招聘会几乎每次都参加了，同时也在报纸和网络上发布了招聘信息。但情况却越来越严重，实在叫人无可奈何！”
张学丰一脸狐疑地看着李德民，问道：
“什么原因？按理说，现在的大学生并不稀罕了，大学扩招了这么多年，现在每年都有几百万大学毕业生，怎么会招不到人呢？”
李德民说：
“其实，也不是招不到大学生，而是企业需要的大学生招聘不到，特别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药学专业的毕业生很难招到。即使招了进来，也留不住。主要原因，还是上面说到的两条。一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都不愿意到三线城市工作，二是嫌待遇太低。即使来了，也是把企业当成客栈或者新兵训练营一样。
“哦，我最近统计了一下，近几年来公司前前后后招聘的大学生也不下百人，可留下来的，也就是在公司工作满两年以上的，还不到10%。实际上，面对这种状况，许多企业现在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录用大学生，能留就留，留不住就拉倒……”
张学丰已经清楚，因为云峰集团是一家国有控股企业，公司的资产虽然上市了，但员工的国有身份至今没有置换，基本薪酬仍然沿袭了国有企业的等级体系。除了职务原因外，已经工作一二十年的大学生，月薪也就三千左右。这样的薪酬水平，怎么能留住人才呢？
然而，因为云滨市是一个三线城市，经济并不怎么发达，公司目前的薪酬水平，在这个城市又处于中上等水平。
李德民见张学丰静静地听着，接着说：
“再者，虽然现在的大学生自视很高，但实际动手能力……”李德民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而是说，“我感觉，现在的大学生都有点自命不凡，心浮气躁，好高骛远，缺乏吃苦实干精神，缺乏忠诚度。虽然他们受过高等教育，可放到车间，体力不如操作工，水平不如技术工。放到机关呢，写材料空话连篇，协调工作不知从何处入手。唉，真的是重活不愿干，轻活干不来……”
说起来，在李德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认识。这些年来，整个社会似乎被各种利益烧昏了，金钱成了检验一切的标准。这种状态，已经严重影响了年轻人的人生观、价值观。这些年来，在人才招聘市场上，李德民就深切地感受到，许多大学生在择业时，所持的标准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薪水是多少？并不注重职业有无成长空间。一张口，就是月薪五千以上，否则免谈。每当面对这样的大学生时，李德民便感觉很是无语。因为一说大道理，他们就会掉转屁股扬长而去。
李德民接着说：
“董事长，我感觉企业现在已经陷入了一个怪圈。一方面，因为薪酬原因引不进优秀人才，留不住优秀人才。另一方面，因为没有优秀人才，产品创新、技术升级又无法进行，反过来又严重影响到企业的竞争力、经营效益和员工收益。嗨，这种状态，真不知还能撑多久？”
张学丰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冷冷问道：
“你说完了？”
李德民点了点头，说：
“说完了。”
张学丰问了这么一句后，却没有下文。接着，腾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窗前，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落在宽敞的延安路上，心里咀嚼着“企业现在已经陷入怪圈”这句话。此刻，延安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车辆和行人，显得很冷落。
张学丰当然清楚，其实现在不只是企业已经陷入了一个怪圈，整个社会看起来也是如此，人们的精神追求，似乎越来越偏离高尚和伟大，变得越来越庸俗和空虚；人们的眼光，似乎越来越偏离长远和深邃，变得越来越近视和短浅；人们的行为，则越来越偏离理性和明智，变得越来越功利和现实。这种状况，让人很纠结，也很无奈。
张学丰曾经思考过，形成这一巨大怪圈的主要原因虽然很多，但显然与精英教育的观念有密切关系。精英教育观念的形成，既有中国传统，也有现实环境的影响。传统影响就是国人心目中的士大夫情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但时下，经过三十多年致力发展高等教育事业，特别是近几年来的扩招，中国的大学生群体迅速壮大。今日的大学生，已经显得不那么稀罕和贵气了。但时下，年轻的大学生们或许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仍然在以社会精英自居，就业时挑肥拣瘦。
当然，对于80后的大学生来说，就业难，不仅有就业观念的障碍，还有成长环境对性格的影响——他们都有一种自命不凡的心态，贵族化的情结。对此张学丰深有感触。说句不好听的话，自己当年就是被这些性格独特的80后大学生赶下大学讲台、推进商海的。
“整个社会究竟如何才能走出这样一个怪圈呢？”张学丰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大脑里却感到一片混乱和茫然……
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张学丰才转身走了回来，对李德民叹息道：
“既然重点大学的毕业生招不到，就招聘二本大学的学生吧。这样，你可以在媒体上做些广告，比如在云滨电视台、江南卫视，互联网平台等。也可以考虑在《云滨晚报》上做整版广告……你先拿出一个宣传方案，到时我们再具体商量吧。”
李德民早就站了起来，听完张学丰的指示后，迟疑了一下，才说：
“好……吧。”见张学丰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又说，“董事长，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先出去了。”待张学丰点了点头，李德民便迈步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