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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克商务车驶过高开区的立交桥,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向左一拐,开进了市政府大院。王丽琼和刘倩、乔蓓在市政府的会议中心门前下车后,司机王光明立即掉转车头,接着往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去。
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正门,设在解放大道的路边,与中院相邻的是市财政局。从市政府出来后,只用了几分钟时间,车就开到了中级法院的大门前。
进入电动栅栏门,迎面立着一方巨石,上面携刻着“执法为民”几个鲜红的大字。巨石的后面,隔着空旷的广场,是一座十多层的主楼,楼前有高高的台阶,非常气派。楼顶正中的位置,镶嵌有一颗鲜艳的国徽,让整个大楼显得庄严而神圣。
进了大院,纪小川的心突然被刺痛了一下,两年前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他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碰到林晓珊的父亲?见到他时,自己该如何应付?一时心情就复杂起来。
人大的这次考察活动,是一次例行的司法检查。这类活动,每年都有一两次,但大多不会邀请媒体进行公开报道。但这次不同,由于全市正在推行政务公开的改革,其中的一项重要措施,就是加强媒体监督。因此,人大的这次考察活动,便邀请了几家主流媒体。
从车里出来,纪小川戴上了一副宽边墨镜,默默地跟着沈洁茹往主楼前的台阶上走。刚上了几级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沈洁茹。纪小川回头一看,是蔡文凯在喊。蔡文凯正从一台丰田越野车里钻出来,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还在车厢里。
沈洁茹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看着蔡文凯,乐道:
“哟,师傅,这样的场面还用得着你亲自出马吗?”
蔡文凯顾不上身后的摄影记者,紧走几步到了沈洁茹身边,悄声说:
“鬼丫头,想拿师傅开心啊?人大的考察活动是政治大事,我能不来吗?”蔡文凯说着,抬头看见纪小川戴着墨镜,打趣道,“哟,小川,有点资深记者的派头啊!”
纪小川笑了笑,没有答话。
沈洁茹打趣道:
“哟,师傅,说得挺动听的,什么政治大事,你还不是冲着红包来的?”
几年的记者生涯,让沈洁茹早就熟知了业内的一些潜规则:凡是主动邀请媒体进行报道的单位,对出场的记者都会有所表示,不是现金红包,就是购物卡、纪念品什么的,反正不会让记者空手而归。
蔡文凯伸出一个指头挡在嘴边“嘘——”了一声,接着说:
“你这个鬼丫头,开玩笑也不分场合,这可是在司法机关呢!”说着伸手在沈洁茹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鬼精灵,上去吧。”
接着,三人一边闲聊一边拾级而上,很快到了台阶的平台上。
纪小川举目一看,前面是一个大厅,大厅的空间特别高大宽敞。大厅的门口,摆着一张长条桌子,有几个人在负责登记工作。
一见他们过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便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对蔡文凯和沈洁茹热情地打着招呼。从他们的对话中,纪小川便知道此人是中院办公室的张主任。沈洁茹和张主任说笑了几句,就把纪小川向张主任介绍了一下。
客气完后,蔡文凯上前几步走到桌子边,把一行人的名字全部进行了登记。登记完,一个美女数了一下登记的人数,便弯腰从身边的纸箱里拿出几个文件袋,递到了蔡文凯手里。
纪小川站在蔡文凯的身边,见蔡文凯接过资料袋并没有立即离开,眼睛看着发放资料的美女发愣。美女嫣然一笑,问道:
“还有事吗?”
蔡文凯的脸上有些尴尬,说:
“哦,没事,你真漂亮!”
美女其实并不漂亮,却一脸灿烂地笑了,目光跳过蔡文凯的肩头,扫了纪小川一眼。蔡文凯的脸色“黑”了一下,转身递给纪小川一份资料,走开了。
纪小川接过资料袋,注意地看了一眼。资料袋是最近流行的塑料制品,透明,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除了两份打印文件,没有其他东西。一时就明白,蔡文凯刚才迟疑,是在等那个美女的后续动作。但今天的活动,中院似乎没有准备礼品或者礼金。
蔡文凯领着沈洁茹和纪小川进了会议室。纪小川扫了一眼,里面还没有多少人。
会议室的中央,摆着一个椭圆型的会议桌,周围是一圈黑色的皮椅。此时,会议桌前隔三岔五坐了五六个人,正在抽烟说笑相互打趣。一个小伙子正在操作面前的电脑,投影仪的光柱,投射在墙上的大幕布上,幕布上面有一个鼠标的箭头在游动。鼠标点击了其中一个文件,开始播放一个宣传片。
纪小川注意到,记者席设在会议桌的后面,是矮一些的长条桌。椭圆型会议桌和长条桌上,摆着一些盛着香蕉、西瓜、苹果的水果盘,香烟则被拆包散放在一个个白色的小瓷碟里。
在记者席前坐下,纪小川看见蔡文凯随手在碟子里取过一支香烟,看了看印刷在烟支上的品牌,就无声地笑了一下。接着,蔡文凯用手肘悄悄碰了一下纪小川的手臂。
纪小川看了蔡文凯一眼,却不明就里,一脸疑惑。蔡文凯顿觉扫兴,便转身碰了碰沈洁茹。沈洁茹正在吃香蕉,扭头问道:
“干嘛?”
蔡文凯并不出声,用手指了指放烟的碟子,诡异地笑着。沈洁茹一愣,一时也有些不明就里——沈洁茹不吸烟,没有在意这种香烟的摆放方式,以为这次只是为了客人取用方便而已。再看蔡文凯,蔡文凯在认真看着香烟的牌子。
沈洁茹一乐,正要取笑蔡文凯的老土:这不就是江南中烟公司最近上市的一种极品香烟嘛,千元一条,一些人如今显摆地拿它撑场面,蔡文凯难道是第一次看到?
又一想,不对,蔡文凯眼中表现的,并不是稀罕,而是一种暗示。这样一想,一下子就恍然大悟:蔡文凯的哑谜,显然是指“香烟门事件”发生后,官员们变得聪明起来了。
沈洁茹记得,去年媒体曾经曝光过一名官员。起因就是这名官员在一次开会时,身前的桌面上放着一包“天价烟”,结果这名官员就在舆论的狂追猛打下,最后被查出有巨额贪污受贿行为而黯然倒台。蔡文凯也许就是联想到这一事件,从中发现了“裸体烟”的蹊跷。
“精怪!”
沈洁茹在心里说了一句,冲蔡文凯会意地笑了一下,意思是佩服蔡文凯的敏锐和细致。说起来也是,蔡文凯的长处,或者说是精明和成名之处,就在于此。
新闻人都知道,资深记者都有一个独到之处:敏锐、细致、明察秋毫。他们能于细微之处见本质,举一反三,由此及彼。如果没有这种本领,或者说是职业修养,不是雏鸟,就是不会来事的憨儿。
但沈洁茹并未猜到蔡文凯的心思。
实际上,蔡文凯感到好笑的,是网民的天真。自从“香烟门事件”扳倒了一个大官后,一些网民就狂呼“咱们网民有力量”——不免有些夜郎自大。
当然,蔡文凯也不能不承认,网民的声音,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裸体烟”的出现,就证明官员对舆论还是有畏惧感的……
纪小川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到香烟上,看似在仔细阅读会议资料,边看边思考。但其实,纪小川的心思,是在留意后面进来的人中有没有林晓珊的父亲。但直到会议开始时,林晓珊的父亲并没有出现。
考察活动的表面文章,也就做了十多分钟,记者们便被请出了会场。出了会场,纪小川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情顿时轻松下来……
回到报社,沈洁茹并没有叫纪小川写新闻稿,而是叫他到资料室去读报。纪小川到报社后,沈洁茹就安排他做两个功课:一个功课是背通讯录,另一个功课是读报。
作为新闻专业的毕业生,纪小川自然知道读报的重要性,因为从中可以了解一张报纸的报道风格,以此确立自己的文风,提高新闻作品的见报率。
阅读了几天报纸,纪小川便认识到,云滨日报作为一家地方媒体,在江南省十多个市州的日报中,无论是版面数量、稿件质量,还是印刷的精美程度,应该排名靠前。但同时,他也感觉,日报都有一个通病,就是版面太僵化,文章太“八股”,缺乏生气和活力。
实际上,早在进入大学后,纪小川就特别关注主流报纸的时评文章。因为这类文章很见文笔功底,大都出自资深记者的笔下。
但渐渐地,主流报纸给了纪小川一个特别印象:“赞歌”唱得太多、太响。由此,在纪小川的心里,也就越来越对老一代知识分子看不顺眼。因为纪小川认为,他们的思想不仅保守,而且奴性,对权力表现出了极度的顺从和依附。
在纪小川的心里,知识分子应当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斗士,哀矜敬慎的诤士,与政治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
纪小川知道,在中国历史上,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护其政权,大多实行愚民政策,对知识阶层施行的,是胡萝卜加大棒的驾驭手段——顺从者以八股取仕,让你实现自身价值追求,逆行者以文字狱棒杀。
可以说,历朝统治者,都是把知识分子作为主要的防范对象之一,力图使其成为政治势力的附庸,由此养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奴性。特别是近代以来,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奴性,让中国的知识群体难以进行独立思考,难以产生思想的火焰。
在纪小川看来,一个民族要想走向兴盛,经济发展当然是必要的基础,但更重要的,是要从思想上站立起来。一个在思想上不能站立起来的民族,哪怕其国土黄金遍地,也难以屹立于世界的民族之林。
知识分子负有点亮人类文明的责任。而要点亮别人,首先就得先点亮自己。这个责任,现在看来,老一代知识分子是承担不了的,因为他们经历过特殊的时代,心里早已留下恐惧的阴影。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他们这些80后的新生代知识分子身上。
正是这一认识,让初为记者的纪小川暗自定下决心,他一定要改变云滨日报的报道风格,使之充满活力、闪耀思想的火花。纪小川自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这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纪小川把新闻稿写得激情四射、文采飞扬、词藻华丽,观点鲜明而激进。但这类稿件,显然不适合云滨日报的报道风格。纪小川的许多稿件,不是被沈洁茹改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就是直接被沈洁茹毙了。
沈洁茹不止一次私下提醒过纪小川:这样下去,你纪小川迟早会过不了一年的见习期。沈洁茹当然知道,现在的纪小川还是一个被壮志和无可名状的激情支配的青年,对顺从、周旋、讨好一类的谋生伎俩极度不屑。
想想,这显然是年轻人进入程序化的社会系统之前的本能反抗,自己也曾经历过。但这种反抗,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沈洁茹不希望纪小川重蹈自己的覆辙。
沈洁茹知道,尽管纪小川具备做记者的天赋——敏锐、易感、机智,情商、感悟力、文字处理能力都不错。但纪小川要真正成为一名合格的新闻记者,特别是一名合格的、优秀的党报记者,光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勿庸讳言,党报就是执政党的喉舌之一。作为党报记者,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发出的声音,传达的信息,无疑会对社会产生较大影响。因此,除了上面说到的这些,党报记者还必须具有较高的政治觉悟、政治敏锐感和政策理论水平。
在沈洁茹看来,纪小川现在显然还不具备这样高的素质要求。不具备,就可能添乱。
但纪小川简直就是一头犟驴,依然我行我素,气得沈洁茹有两次当着纪小川的面,把纪小川写的稿件撕得粉碎。一扬手,碎屑的纸片犹如天女散花般在空中飘扬,落得满地皆是。
实话说,这一时期,如果不是沈洁茹心中的那个姐弟情结在挡着,也许她早就叫纪小川卷铺盖滚出云滨日报社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