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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前的这一段日子,江南省的天空时常阴沉,降水连绵不断,时大时小。就在这一天,纪小川自以为得意的一篇批评报道稿,又被沈洁茹“枪毙”了。
这一次,纪小川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悲凉。他没有想到,连沈洁茹这个新生代如今也被世俗同化了,竟然也会屈服于权势。
纪小川的这篇报道,针对的是司法领域的不公正现象。矛头所指,是云滨市中级人民法院不久前审判的一个案件。关于这件事,还得从两天前说起。
两天前的那天上午,云滨市下了一场大雨。漫天大雨中,纪小川打着雨伞,低着头在街上匆匆而行。正走着,纪小川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心里一惊,本能地收住了脚步,差点碰到了挡在前面的一把雨伞上。
“对不起,对不起!”纪小川连忙道歉。
面前的那把雨伞,缓缓上抬,露出了两张苍老而憔悴的脸。
纪小川定神一看,雨伞下是一男一女相拥着的两个老人。他们的眼神,显得非常呆滞,年龄应该都在七十岁以上。两个老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冷得微微颤抖的胸前,扯着一张报纸,上面写着“法院黑天、枉法欺民”几个墨笔大字。
纪小川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旁边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就是云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东大门。几个月前,纪小川初为记者时,就在中院采访过市人大的一次司法检查活动。当时,他对中院没有给与会者发放红包一事还心生过好感。
眼前的情景,让纪小川很震撼,恻隐之心油然而生。纪小川表明自己的身份,把两位老人请到旁边,耐心地倾听着两位老人语无伦次的诉说。听完老人声泪俱下的述说后,纪小川接下了老人的申诉材料,又安慰了两位老人好一阵才离开。
当天晚上,纪小川看完申诉材料后,大致弄清了老人的冤情:
蒙受冤屈的,是那个老奶奶,名叫曾子云。二十年前,曾子云曾经是云滨市属利民煤矿一个工区的居委会主任,连续任职达十九年之久。纪小川知道,这个叫做利民煤矿的矿山,坐落在云滨市的丁宁县境内。
材料显示,当时的居民委员会,是企业中的一个附属组织,主要承担组织和管理职工家属的工作。但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身份却很尴尬,既不是国家干部,也没有工人身份。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云滨市委和市政府联合下发了一个《关于居委会正副主任待遇问题的通知》,目的就是为了体现党和政府的关怀,解决这些人员的身份和待遇问题。这个文件,当时的丁宁县委和县政府也联合进行了转发。
按照文件的相关条款,当时的丁宁县民政局和劳动局联合行文批准了曾子云退休,随后又联合给曾子云颁发了《退休证》。根据申诉材料和相关证据,纪小川认为,曾子云的退休手续是合法有效的。
问题是,曾子云合法办理退休手续后,其退休待遇却无法落实,所涉及的三家单位,即丁宁县民政局、县劳动局和利民煤矿,均以种种借口推卸自己的责任。在长达十七年的时间里,曾子云为落实自己的退休待遇,先后上访了近百次,但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妥善解决。两前年,曾子云被迫提起了行政诉讼。
接下来的材料显示,丁宁县人民法院和云滨市中级人民法院在审理判决这一案件时,明显存在偏袒被告丁宁县民政局和劳动局的倾向。
终审判决书认定:曾子云的身份为居委会干部,依据《城镇居民委员会组织法》,曾子云不属于城镇养老保险的调节范围,判决驳回曾子云要求落实退休待遇的诉讼请求……
客观地说,这个案子的案情比较简单,其中的法律关系也不复杂,法庭如果想作出公正判决,并不困难。问题在于,诉讼双方的社会地位太悬殊:一方是强势的地方行政机关,一方是弱势的普通老百姓。
身为记者,虽然对相关法律并不熟谙,但扎实的语法基础和逻辑知识,以及简单的案情、确凿的证据,让纪小川不难看出,这个判决显然是有意误判。长篇大论的判决书中,对主要事实的曲解,简直达到了信口雌黄、胡言乱语,视法律如儿戏的程度。
看完全部材料,纪小川的心颤抖了、更愤怒了。
带着一腔激情和愤怒,一股为民请愿的凛然正气,纪小川坐到了电脑前,双手快速地敲击键盘,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醒目的标题——《法律不是任人捏弄的橡皮泥》。
当城市的东方露出一片绚丽的光彩时,纪小川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已经出现了一篇洋洋洒洒、长达数千言的新闻稿。
此刻,纪小川的心情非常激动和兴奋,他从电脑桌前站起身子,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走到窗前“哗”地拉开了窗帘。眼前,是一栋接一栋高耸的楼房,像大幕拉开后的布景一样,突兀地呈现在黎明前的晨光中……
下午一上班,纪小川就把稿件递到了沈洁茹的手上。沈洁茹接过稿件,先是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接着又逐行审视、重点推敲。
望着凝神审稿的沈洁茹,一个词汇突然跳入了纪小川的脑际:优雅。以前,纪小川对优雅这个词并没有太深的理解,只知道是形容气质颇佳的一个褒义词,也就经常在文章中似是而非地使用,但此时沈洁茹的神态,让他真切地感觉到了优雅的内涵:别致的风情和魅力。
再次看完稿件,沈洁茹已经被稿件中义愤填膺的激情、感人泪下的描述、义正词严的气势、逻辑严密的推理、见地深刻的警言所震撼和感染了。在这篇报道的字里行间,沈洁茹看到了一个才华横溢、充满良知、一身正气的新闻记者形象。
“痛快!”
沈洁茹看完稿件,拍案而起,兴奋地说,“小川,没想到你的文笔这么老辣,见地这么深刻,很感性,也很激情!”
纪小川兴奋地叫道:
“姐,真的不错吗?”
沈洁茹说:
“真的!这篇报道一旦发表,肯定能产生轰动效应的。去吧,我再仔细看看。”想想,又说,“小川,等等,你把老人的申诉材料留给我,我再核实一下。”
纪小川走后,对照老人的申诉材料,沈洁茹又仔细地审阅了文稿。此刻,她的心情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猛然意识,自己刚才似乎过于冲动了。
沈洁茹惊醒的,并不是稿件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能不能通过审稿的问题?因为沈洁茹知道,《恒阳日报》不是一般的都市报,有非常严格的审稿程序。如果走正常的审稿程序,纪小川的这篇稿件,就很可能胎死腹中。想到这里,沈洁茹便拿起稿件和申诉材料出了办公室,她要去找副总编辑谭知耕。
乘电梯到了八楼,电梯门一开,沈洁茹就看到电梯间里站着许多人。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上的时装表,这才知道已是下班时分。
来到谭知耕的办公室门前,沈洁茹伸手敲了两下门,听到屋里的人说了声“请进”,便推门而入。跨进门内,沈洁茹就见谭知耕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办公桌后看次日报纸的大样。
款步走到办公桌前,沈洁茹轻声地说:
“谭总,有个稿件……我想请您亲自审阅一下。”说着,把稿件递了过去。
谭知耕的目光跳过镜片看了沈洁茹一眼,眼神有些异样。接着,他把样报放到桌上,摘下老花镜,伸手接过了沈洁茹递上的稿件。
一看稿件上面并没有发稿签,谭知耕便知道,这个稿件还没有进入正常的审稿程序。心里一怔,谭知耕抬头看着沈洁茹,眼睛里透着一丝疑惑。
沈洁茹笑着解释:
“哦,谭总,这是纪小川写的一篇视点观察,我……我有点把握不了。”沈洁茹知道谭知耕心中的疑问——按照正常的审稿程序,稿件在交到谭知耕手里前,中间还有几道关口。
“哦,是小纪写的稿件啊!”
谭知耕随口说了一句,心里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见沈洁茹点了点头,谭知耕重新戴上那副黑边老花镜,目光落到新闻稿上,认真地审阅起来。
沈洁茹静静地站在一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留意地观察着谭知耕的情绪变化。但直到谭知耕看完稿件,沈洁茹也没看见谭知耕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谭知耕放下稿件,微笑着说:
“应该说,小纪的这篇视点观察写得很有个性和特色,视角独到,思考有一定深度,用情也很深,让人感觉到了一个年轻记者的正义感和良知。如果从纯新闻的角度来说,稿件确实不错,很见功底,还真有点资深记者的老辣劲。”
沈洁茹惊喜地说:
“这么说,谭总,你同意发稿?”
谭知耕的脸色却徒然沉了下来,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沈主任,你认为这个个案值得当做新闻去报道吗?”
沈洁茹心里一怔,却勇敢地迎着谭知耕有些严厉的目光,说:
“谭总,我认为……应该发。伸张正义,为民呐喊,本来就是媒体的宗旨。而且这篇报道一旦刊发,一定会产生积极的社会影响。”
谭知耕淡然道:
“可你想过没有它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吗?”接着冷冷地说,“风头好出,善后难为,报纸不能为了抢眼而毫无顾忌啊!”
沈洁茹一下被激怒了,脱口而出:
“顾忌?谭总,你是怕得罪权势部门,还是顾忌头上的乌纱帽?”说着,沈洁茹用目光逼视着谭知耕。
话一出口,沈洁茹就注意到,谭知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甚至有一闪即逝的愠怒。沈洁茹的心收缩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于是慌忙收住了口。
实话说,对谭知耕,沈洁茹还是有点敬畏的。严格地说,一进入云滨日报社,沈洁茹就一直在谭知耕的领导下工作。
当普通记者的时候,沈洁茹与谭知耕的直接接触不多,感觉里,谭知耕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领导,工作特别认真,加上谭知耕在新闻界的声望,她心里确实有点怵他。近两年来,因为职务变化的原因,沈洁茹与谭知耕的接触多了许多,对谭知耕的脾气、性格、学识、为人等,便有了更深的了解。
谭知耕广博的知识、幽默的谈吐,他的光明磊落、襟怀坦荡、真挚热情、善良正直的品格,都给沈洁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在潜移默化影响着她。同时,有关谭知耕的个人信息,也在沈洁茹的心里逐渐完整起来。
谭知耕五十岁出头,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大学生,大学里上的是政治教育系。大学毕业后,谭知耕被分配到了云滨日报社,先从基础的校对干起,接着做记者、报道组长、群工部副主任、新闻部副主任、编报部主任、办公室主任、副总编辑。
谭知耕的文笔犀利,个性鲜明,理论功底很深。从谭知耕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传统文化的基因在谭知耕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谭知耕的理论修养深厚,有丰富的著述,曾多次荣获市级、省级和国家级荣誉,是全市为数不多的理论权威之一,是《云滨日报》的社论和评论员文章的主笔之一……
见沈洁茹突然沉吟不语,谭知耕呵呵笑道:
“说啊,沈洁茹,怎么不说了?不敢说了?”见沈洁茹抿嘴不语,谭知耕话锋一转,说,“这样,小沈,我们先不谈稿件,谈点别的怎么样?”
沈洁茹疑惑地问道:
“谈什么?”
谭知耕轻松地说:
“谈我啊。”
“谈你?”沈洁茹惊愕地看着谭知耕。
谭知耕笑道:
“怎么,你没兴趣?不是有人在背后说我是什么‘御用文人’,‘只帮忙不添乱的记者’吗?这些,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沈洁茹的脑袋一下子涨大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神色有些慌乱,矢口否认:
“谭总,我……我从没听人说起过这些啊!”
谭知耕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点着沈洁茹说:
“小沈啊,害怕了,你不是很有点泼辣劲嘛,哈哈……”谭知耕忘情地笑了一阵,从办公桌后转了出来,轻轻拍了拍沈洁茹的肩膀说,“吓着了吧,开句玩笑。小沈啊,你到日报社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工作之外的话题。这样,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就来个煮茶论英雄。怎么样?来,坐到沙发上去,看看谭叔的功夫茶怎么样?”
沈洁茹顺从地坐到了窗前的沙发上,心神不安地看着谭知耕。
谭知耕从墙边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一套茶具,放在沙发前的仿红木茶几上。茶盘是一件竹木制品,上面有一个做工精细的紫砂壶,几只小巧的紫色茶碗,一个电磁加热盘。
谭知耕泡茶的动作很娴熟,不一会儿,茶就泡好了。晶莹剔透的茶水倾进小碗,袅袅升腾的茶香扑鼻而来,沈洁茹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
谭知耕说了声请,便用两个指头捏着茶碗的边沿,凑到嘴边,轻轻一吸,茶碗见底。“咂吧”了一声,谭知耕张开嘴说:
“香吧?”
沈洁茹品尝了一口,顿觉满口清香,于是点了点头。
谭知耕笑道:
“这可是正宗的铁观音,托朋友从福建带过来的。”接着,谭知耕话锋一转,“小沈啊,我从事新闻工作快三十年了。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的,总想用手中的笔为百姓呐喊,为伸张公平正义助威,成天是满世界寻找爆料,真有一股文不惊人不摆休的劲头,简直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一样……”
谭知耕的话没说完,就把沈洁茹逗得呵呵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