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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田越野车离开警戒哨,转过一个山头,就进行了矿区。
纪小川发现,前面的道路,是顺着山脚修筑的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的一侧是山坡,另一侧有一条小溪,溪水乌黑乌黑的。小溪旁边,是一条狭窄的山谷。山谷里的稻田,成阶梯状排列,田里的泥土,同样是黑不溜秋的,上面留有收割后留下的稻茬。
再往上看,山坡上,翠绿的树林间,零星地分布着一些用树木和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子,就像秃子头上的蚤子一般特别显眼。
小车往前行走了一会,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就明显多了起来。
从车窗望出去,路上的行人,脸色都很凝重,且行色匆匆,又听到远处不时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纪小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突然有了一种阴森、凄凉、恐怖的感觉。
说实话,纪小川还从未见到过惨烈的真实场面,记忆中留存的血肉横飞的场景,都是影视作品中的镜头。纪小川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一具被烧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摆在面前时,自己会不会胆颤心惊,敢不敢正眼看上一眼?如果今天真的遇上了这样的情况,自己该如何应付?如果借故躲避,沈洁茹会如何看待自己呢?纪小川想得心乱如麻,额角微微沁出了汗珠,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真是奇怪,每次碰到这样的事,总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是阴森森的。”司机罗国平眼睛盯着前面的道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沈洁茹接口道:
“就是,我也有这种感觉。”
罗国平向后扭了一下头,问道:
“哎,小纪,等会到了事故现场,千万不要去看尸体,很恐怖的!”
纪小川不置可否地看了沈洁茹一眼,问道:
“罗师傅,你说,既然煤矿的工作这么危险,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干呢?”
罗国平摇了摇头,说:
“愿意?谁愿意拿命开玩笑?都是迫不得已的。你知道现在井下干活的都是些什么人?全都是农民工。这些人基本上没读什么书,又没有别的什么技能,不下井干活,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风去。”
纪小川“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罗国平接着说:
“其实,井下的工作说恐怖也恐怖,说不恐怖,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要安全措施到位,安全意识强,许多事故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当然,即使安全措施再完备,出事故也是难免的,因为这就是个拿生命换资源的活儿。说来说去,人其实就是个命。当矿工的人,基本上都抱着生死由命的想法。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人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
沈洁茹说:
“罗师傅,看来你也是一个宿命论者?”
罗国平笑道:
“沈主任,我也不懂什么叫宿命论,反正我信命。要不,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吧。79年自卫还击战,我也上过前线,在尖刀连当兵。那个仗打得真惨烈,我们连一百多人,没两天就牺牲了一大半,我们班就剩下我一个人。打完仗,部队撤下来休整。有一天,我和一个战友扯闲篇。据他说,在防守一个山头时,他被炮火震昏了,迷迷糊糊中就听到有人在检点尸体,一个一个对着名字清点,点着点着就到了他的身边。这时他就听到一个声音说,‘哎,怪了,这个人不应该死在这里啊?’另一个声音接着说,‘对啊,这人应该死在煤矿的……’”
沈洁茹扑哧笑道:
“鬼话!”
罗国平说:
“就是鬼在说话,收魂鬼。”
纪小川问道:
“后来呢?”
罗国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
“后来我们退伍了,他恰好分配到了一个煤矿工作,在机关当管理员。按理,在机关工作是没有什么危险性的,可在一次机关干部下井检查工作时,他就被巷道冒顶砸死了。你们说,这不是命是什么?”
听到这里,沈洁茹的脸色有些发白,嚷嚷道:
“好了好了,别说鬼话了,前面快到了。”
根据指点,他们应该先到矿部,抢险指挥部就设在那里。此时,越野车拐上了一条岔道,爬上一个陡坡,驶进了一个院子。
眼前,是一栋外表贴了白色瓷砖的三层楼房,楼房前面的一个柱子上,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长牌子,上面有几个宋体大字:吴阳县新源煤矿。
从车上下来,沈洁茹让纪小川在院子里等着,自己先去找抢险指挥部的报道组联系。纪小川点了点头,目送着沈洁茹进了楼房,便开始在院子里走动起来。
院子不小,红砖围墙,大门开在一面山坡的边缘,不断有人和车辆进进出出。院子里面,停放了十多台小车,其中就有几台新闻采访车。从车牌上看,车辆有吴阳县的,有云滨市区的,还有一台是省城的牌照。纪小川不禁惊讶,媒体的反应竟然如此敏捷和迅速。
纪小川在院子里转了一下,便走到了大楼对面的山坡前。放眼一看,脚下是一个陡峭的山坡,有一段围墙,就建在脚下的山腰处。山坡上长满了灌木和油茶树,油茶树上结满了果子。
从这里往山下望去,矿区尽收眼底。不远处,有一个用钢材搭建的井架,井架的上面架着一根钢缆。离井架十多米处,就是矿井,有两条铁轨从井口延伸到了煤场,铁轨上面有一些黑乎乎的矿车。
纪小川注意到,围绕井口的一大片地方,已经拉上了黄色的警戒条,建立了警戒区,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戒森严。警戒线外,站着许多妇女和小孩,场面乱哄哄的,不时还有车辆拉着警笛进入警戒区内。
警戒区内,停放了十多台车辆,其中有警车、消防车、越野车和救护车,一大群人都在忙碌。其中,穿着桔红色抢险服的矿山救护队员和一身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晃得特别扎眼。
正看着,就见井口处突然异常忙乱起来,医护人员纷纷向井口的方向奔去。纪小川头皮一紧,心跳加速,一股恐惧感顿时袭上心头,两眼死死地盯着井口,一眨也不眨。
几节矿车被绞绳牵引到了地面,几名穿戴防毒面具的抢险队员从矿车上跳下,接着从矿车上抬下了两副担架。担架上的人被绿色塑料袋包裹着,显然是2具遇难者的尸体。
一涌而上的医护人员接过担架,飞快地把担架送上了救护车。接着,救护车拉响警笛飞驰而去,很快就掩没在扬起的灰尘中。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从警戒线外的人群中传出,让纪小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小川,小川。”纪小川正在发呆,背后传来了沈洁茹的喊声
纪小川转过身子,见沈洁茹快步朝自己走来。远处的大楼里,拥出了一群记者模样的人,正吵吵嚷嚷的说着:这算什么啊?那有这样对待舆论的?这不是在糊弄人吗?……
愣怔间,沈洁茹已经走到了纪小川的身边,脸色悻悻的,把手里的一张纸递了过来。纪小川伸手接过,是一篇新闻通稿。快速浏览完,纪小川发现,新闻通稿上,通篇都是官话,没有一句遇难者家属和社会关注的应知、未知、欲知的信息,诸如事故发生的原因、伤亡人数、未脱险矿工情况、抢险进度、灾情损失等等。这篇新闻通稿,虽然词藻华丽,却空洞无物,难怪记者们的情绪激动。
在一个记者的招呼下,已经退到院中的十多个记者开始往大楼的西南角集中,那里有一排砖瓦平房,看样子像是车库。
纪小川正想过去,但被沈洁茹悄悄拉了一下,又对他摇头、使眼色。接着,沈洁茹拉着纪小川往旁边走了几步,脱离了那群记者的视线。
接下来,合计好了的记者再次拥到了办公大楼的门口。嚷嚷着要求会见指挥部的领导,但他们被门口的几个警察挡住了去路,拒绝入内。
记者们先是克制地交涉,但警察态度蛮横,争吵中群情逐渐高涨,骂声一片,场面越来越混乱,摄像机、照相机挤在一起,记者们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的。
正闹得不可开交,场面突然静了下来。就听到一个声音吼道:“吵什么,吵什么啊?我是报道组的组长,你们想了解什么情况啊?”
纪小川很想看看组长是什么模样,可组长被那群记者的身子挡着,连人影都看不到。正想走过去,就听沈洁茹低声呵斥:
“干什么,就在这里听,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别惹事。”
这时就听到一个记者说:
“组长你好,我是雍州晨报的记者,我身后是省内一些媒体及外地媒体驻云滨记者站的记者。作为媒体,我们有权利了解事故的真相。”
组长说:
“我们不是向你们发放了《新闻通稿》了嘛,情况都在上面啊。”
晨报记者质疑道:
“可《新闻通稿》中并没有介绍事故及抢险工作的具体情况,让我们怎么报道?”
组长显然有点不耐烦,冷冷地说:
“事故还在抢险中嘛,许多情况现在并不明朗。”
另一个记者接口说:
“请问组长,既然事故还在抢险中,许多情况现在并不明朗,哪《新闻通稿》上所称的领导高度重视,反应非常迅速,工作措施有力,取得很好成效的依据是什么?具体又取得了什么成效?”
组长停顿了好一会,才说:
“我们只是真实地记录了现场一些领导的讲话,并没有歪曲事实。”
晨报记者说:
“我们认为,出于信息公开,以及满足公众知情权的需要,政府部门组织的新闻通稿,应该提供全面准确的信息。只有及时发布权威信息,才能避免谣言的流传,从而降低解决问题的社会成本。”
人群中有记者高喊:
“我们要求指挥部提供矿难的救援情况,矿难原因的调查分析,对死难矿工亲属的安抚等具体情况。”
组长断然道:
“这不可能。因为抢险工作还没有结束,有些情况不便公布。提醒一下,目前抢险工作正在紧张进行,工作千头万绪,该提供的情况,已经向你们提供了,除了通稿上的,其他无可奉告。请你们立即离开这里,不要干扰抢险工作的顺利进行。”
一石激起千层浪。报道组组长一句“不要干扰抢险工作”的话,像黄蜂蜇人一般,强烈地刺激了记者们敏感的神经,群情顿时激愤起来,记者们与指挥部报道组的组长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纪小川几次想冲上去与报道组长理论,都被沈洁茹拉住了……
第二天,《云滨日报》对这次事故只发了一个简短的通讯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