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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莺啼雀鸣好不热闹,清和殿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稀薄的光膜,花圃内花朵争相开放,更为这般如梦似幻的景致增添了几分娇艳,仿若人间仙境一般。
然而殿内人却深深苦于尘世烦恼中。
“等一会儿吧……”和瑾扶着昏昏涨涨的头,向后倒靠在椅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头晕,让我歇会。”
她一向对乐律琴谱之类的书籍避之不及,当年父皇请来的琴乐先生用尽百般手段都没能让她屈服,她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撞到这个大麻烦里。
更何况如今雪上加霜,不仅时间紧迫,又赶上腹中胀痛……她真有一头撞墙的冲动。
即恒这家伙现在定是跟柳絮一起在宫外不知有逍遥,为什么她得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早知道就该咬死了不放人,看柳絮能拿她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宁瑞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给她,笑着安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公主不必太过心急。纵然是为了五日后的比赛,也要以身体为重。”
和瑾颇为费力地直起腰,接过茶碗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
“傅明是摆明了要公主出丑,既然公主已放下豪言,若不加紧练习,只怕赛上定要受人取笑了。”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不冷不淡地打破了两人嬉笑放松的氛围。
和瑾噎了一下,一口温甜的汤汁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宁瑞忍不住回头嗔怪道:“麦穗,公主身体有恙,出了岔子谁来负责?不过区区一个傅明,他敢吗?比起这些虚名,公主的身体才是要紧事!”
“不,麦穗说得对。”和瑾咽下汤汁,摆手阻止了宁瑞。她双目怔忪地望着殿外鸟语花香,面上微露愁苦之色,但是很快就一扫而光。顾不得烫口,她仰头将碗中的甜水一饮而尽,细舌轻拭去嘴角的汁液后凝目说道:“本公主英明万世,没有胜算的仗也不能输得太难看!”
***
京都的街上热闹非凡,人群川流不息,仿佛在经过一个严冬的冷藏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苏醒,推开家门走了出来似的。小贩争相比着嗓门吆喝,过路的人们神情悠然地左挑右拣,不厌其烦地与摊主讨价还价。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身上色彩斑斓的衣物竟比那春花还要艳丽。
——这就是京都,中原大陆最繁华的都城。
即恒早先来到京都时急于赶路,且进城门之时正值天色微亮,那时他看到宽阔的街道笔直地延伸至看不到的尽头,还曾感慨过京都之大。如今他更是不禁惊叹京都人口之多,满眼都是乌压压攒动的人头,五颜六色的衣物配饰在阳光下反射着斑驳的光影,直晃人眼。
不论是在乐津还是郊西,甚至是皇宫,他都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一时间空荡荡的心口被塞得满满的,诸多新鲜的事物令他目不暇接。
“怎么了?”柳絮见他痴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没见过这么多人吗?”
即恒收回不知往落好的视线,老实地摇了摇头。
柳絮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来到即恒跟前,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不是成盛青的部下吗?难道没有来过京都?”
即恒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他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刻意避开皇都,只在一些远离皇都的不起眼的小城落脚。如今若不是成盛青诈他,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进京都,更不会见识到这番繁盛景象。
如果一切都按他原先的轨道发展,与这盛世繁华相交错过,要说遗憾,的确有点遗憾;但要说可惜,他也不觉得可惜。
柳絮见他垂眸默然不语,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没见过世面而尴尬,善意地笑了几声后便没有再继续追问,即恒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那四只乌鸦跟着连骨头都轻了不少,真得感谢你呢。”柳絮舒适地伸展着四肢,回眸笑道,“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说,不用跟我客气。”
即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情似是有些茫然,一双乌黑的眼眸中波澜不惊。
柳絮感到既新奇又好笑,只觉得这样一双眸子似曾相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实则却比任何人都危险。她回忆起过往,不禁莞尔一笑,道:“你可真像小瑾。”
即恒怔了怔,淡漠的眸中终于反映出一丝困惑的光。
柳絮抿唇笑道:“以前我欺负她的时候,她就会这样看着我,让我羞愧难当打算下回补偿时,她回头就开始动手脚报复我。所以我再也不受她欺骗了,为了将之前的怜悯收回来,就只好欺负得更狠一点。”她边说着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让即恒好笑之余又不禁汗颜。
和瑾受尽委屈却不敢声张的样子啊……他展开了能力范围内的所有想象细胞,最终仍旧无果,投向柳絮的目光里便在复杂之中又增添了另一层次的敬意。
这个郡主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柳絮浑然不知即恒在心中已经给自己定了位,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陷入无限的惋惜中:“我以前一直把她当弟弟的,谁知突然有一天她就变成女孩子了,真把我吓一跳……”
即恒曾经听宁瑞说过和瑾自小被当做男孩子养大,读书习武都与世家子弟一起同入同出,直到六岁那年许了婚才恢复女儿身。只是从柳絮的角度提及此事,听来更有一种别样的欢快之意。
他微微一笑道:“郡主莫不是因为如此,才会一定要求卑职唤您姐姐?”
柳絮闻言却轻轻笑道:“你是你,她是她,我还不至于寂寞到分不清的地步。”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触上即恒的脸颊,唇边泛起一抹说不清的笑意,就像今早在太乐府时看到的一样,暧昧而直白,“你笑起来真好看,跟我走吧?绝对比跟着小瑾要舒坦得多。”
即恒的笑容尴尬地僵住,默默地拍掉她的手,眼珠子略微转了转,口吻冷淡地问:“柳姐姐,您今年芳龄几何?我不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
柳絮讪讪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嗔怒道:“臭小鬼,跟小瑾一样没大没小!”
她不再同即恒开玩笑,翠色的衣裙微旋,转身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身影很快就被各色人群淹没。即恒连忙追了上去,生怕跟丢了会出什么岔子。
柳絮自在悠闲地走在人群中,不知是因为她翩然的身姿还是高傲的气场,人群竟隐隐左右分离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即恒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一路上她左看看右挑挑,一会儿在首饰摊上流连,一会儿又在挑选心仪的荷包,没一刻消停,即恒丝毫不能分心地盯住她,只顿那么一下她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觅不到行踪,真把他累坏了。
是谁跟他说过,千万不要跟女人一起出门逛街,会损半条命。
他这时才有些后悔早不当初。怔愣间他回头遥望着已远在身后的皇城,一时间竟感到些许陌生,在人海中像隔着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
他已经出宫了。
虽然仍旧没有走出它的范围,但也已经离它很远了,如果他想走的话便是最好的时机,甚至没有人会拦着他。他四下里搜寻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柳絮的身影。
走吗?走吗?
他咽了口口水,手心里忽然冒出许多汗来。走了的话他再也不必去管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烦心事,人类世界的争端本就与他无关,他只不过是无意间被卷入其中,单单是个巧合罢了,又何必为了一些虚浮的情谊搭上自己的命?
说到底,他们并不是同类,当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发现他是一个伪装的异类后,还会对他一往如初的好吗?不会的,人类的排他性自古以来就从血液里流传下来,自千年前对河鹿的讨伐开始就已经暴露了疯狂的本质。
今日言谈甚欢,明日就可能挥刀相向。
人类不喜欢异类,不喜欢任何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存在,威胁他们的利益。他不能再重蹈覆辙,直到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了才知道自己遇人不淑。他只是一时被感动,所以才会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诚心去回报,可是细细想来,又有谁是毫无心机地待他?
成盛青对他的好奇和探究早已不是秘密,他善意中隐藏的目的是那么明显,只是他自己刻意去忽略罢了;而和瑾……她对他好吗?
即恒突地怔住,心中一个疑问倏然冒了出来:和瑾是怎么看待他的?他竟然没有想过。
她并不知道有关于他的任何事,只将他当做一个耐打的普通人,呼来喝去,任意妄为。可是她却三番五次冒着风险在陛下手中救他,尽管再三勒令自己不要惹是生非,可在出了事之后总是她毅然出面保全自己。
直到今日,他才赫然醒悟和瑾对他的好都是他没有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又因为不明所以的原因下意识忽略了……
胸口蓦地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将周遭所有的喧嚣都沉淀了下来。他轻轻松开握紧的双拳,一时间竟不能决定是进是退,思绪杂乱得堪比花圃中尚未除掉的野草,恣意而妄为地从泥土中钻出来。
走吧,走吧。
他怕是走不了了。即使人已离开,心却被拴住。束缚千里马的不是绳索,而是千里马对绳索的感情……感情是累赘……他已经想得那么清楚,却还是义无返顾为自己套上了绳索,再也挣脱不能。
忽然一双手蒙住他的双眼,他猛地一怔,几乎本能地回身就要反袭后方,耳边却传来一声得意的嬉笑:“哈,偷袭成功!”
即恒挣脱开那双手,怔怔地望着柳絮明亮的眸子,凌乱的思绪倏忽间像被一阵飓风卷散,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怎么了,站在大街上发呆,还让我一个弱女子偷袭成功,真不像以一挑四游刃有余的小高手会做的事。”柳絮挑眉笑道,唇边一抹恣意的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
即恒恍然觉得有些刺眼,他微微别过了头,闷闷地说:“你可以不用加这个‘小’字。”
柳絮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极为优雅的外表与豪放的行为全然不能相称,路上不少行人纷纷驻足向这边看过来。
即恒淡淡瞄她一眼,心中默然叹了口气。他原先觉得柳絮与和瑾都是一样被宠坏的金枝玉叶,可是现在他才分清楚她们之间极为相似又迥然不同的性格差异在哪里:
柳絮是真正自由的飞鹰,而和瑾却是一只被囚于笼中的灵鸟。
相似的身份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必然不受自己左右,可是迥异的处境却让她们最直接的自由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你饿吗?”柳絮打断他的思绪,笑盈盈地问道。
即恒略微疲倦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伫立在烈日下的巍峨的皇城,恍惚间竟像一只富丽堂皇的牢笼。
他不禁眯起眼睛凝目看去,不知和瑾现在在做什么……
柳絮浑然不觉他的心事,笑容更加灿烂道:“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为接下来的行程养足精神。”
即恒收回思绪,诧异地望向她。
只见柳絮狭长的双目半阖,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说道:“等一会儿要去一个刺激的地方。”
***
断断续续的琴声逐渐凋零下来,和瑾张了张酸痛的手指,无力地长叹口气。窗外鸟鸣声阵阵,伴随着花香分外惬意,可她心头却没有半点的闲适之情。
继续生硬地拨弄着琴弦,只闻得几声喑哑的琴音,她终是放下手中的琵琶靠向椅背,望着窗外澄澈的天空出神。蔚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那么纯澈的天色并不罕见,但是此时她却联想到某个人的眼睛,也是这样清澈无瑕,没有半点杂质。
不知道即恒现在在干什么……
她默默地想,不知不觉又轻轻叹了口气。
出宫啊……除了从他人嘴里听说她是在宫外出生的以外,她从小到大还没有出过宫城,甚至没有动过出宫的念头。
宫外究竟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人也像宫里一样分为三六九等,位低者服侍位高者,位高者再服侍皇族,如此等级分明吗?他们会不会也像宫里的人一样见了她就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或者干脆吓得拔腿就跑呢?他们会不会耳提面命地告诫她这个可以做,那个又不能做?他们会不会要求女子必须严苛遵照女德女戒?他们会不会……
思绪一旦放开就很难收回来,和瑾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胸口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像破开了一个洞口,风呼呼地直往里吹。
出宫吗……她也想出宫啊……
可是她出不去,连清和殿都出不去。天知道她一直以来有多么羡慕柳絮,柳絮可以自由自在地走遍天地,就像盛青一样到处游山玩水。每每她都眼巴巴地守在宫里,等他们其中一人想起来还有她一个人孤独地被遗落在深宫,在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带些小礼物,给她讲讲宫外精彩的世界。
绝对比宫里要精彩得多。
她偶尔会赌气,偶尔会装作不屑,可是她一直很羡慕。
公主和郡主就差一个字,怎么就如此不公平——她也想知道答案。只是答案早已经摆在眼前,她只能视而不见。
一阵风清幽地拂过她的脸颊,她趴在窗口看着枝头两只麻雀欢乐地蹦跶,想道:等即恒回来,会不会记得给我带礼物?
***
幽暗的屋里静悄悄的,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一只倒扣在桌上的碗,气氛暗沉而压抑,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姑娘,想好了吗?”一个老者声音沙哑地问道,他是这间店铺的老板,此时一只颤巍巍的手有力地握住碗底,白花花的长眉下掩盖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眸,“押大还是押小?”
柳絮坐在桌边悠闲地撑着下巴,淡淡一笑,却是问向身边的少年道:“小恒,你说押大还是押小,姐姐听你的。”
即恒不假思索地答道:“大。”
老者不禁微提高了声音提醒:“已经连开三盘大,小兄弟仍然执意要选大吗?”
“大就大,废话什么。”柳絮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将手中一摞子银票尽数拍在注台上,好整以暇地笑道,“老板,这一盘我们赢了你这家店可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许赖账哦。”
老人的长眉微颤了颤,嘴角亦有些哆嗦,沉默了半晌才说:“买定离手。”
柳絮笑盈盈地将目光落在那只按住碗底的枯瘦的手背上,而其余更多的视线也纷纷盯在其上,空气中紧张的气氛丝毫不亚于命悬一刻时的紧迫。
老人的五指紧扣住碗底,慢慢使力。人们的心也就跟着那口碗的移动而移动,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心跳声和咽口水的声音。唯有那坐于桌前的女子和少年神色自若,丝毫不见半分紧迫。
碗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缓慢速度离开了木桌,在空中进行着纠结的心里斗争。老人额前流下一滴豆大的汗珠,粘在他同样花白的胡须上,在须尖凝成一滴水珠,悬而未落,看起来分外好笑。
可是此刻没有人敢笑他,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人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瞪出来,滚到那碗底下去。
老人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心中更是绞痛无比。他已年逾古稀,本想再收个出息的徒弟就金盆洗手归家养老,却不料在这最后关头杀来一个天将,没几下就将他几十年的积蓄纷纷赔了进去,马上就连这店也要保不住了……
莫不是因为他年轻时作恶多端,终是老天给了他报应,让他倾家荡产,老无所依?如若真是如此,他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祷,盼望老天能够放过他上个月刚刚喜得的孙儿,他还什么都没享受过就要过上清贫的生活,从此命途莫测……上天有好生之德,给老朽一条生路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
“老板,你快一点!都半柱香时间了你一口碗还没揭完。”柳絮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道。
老人手一颤,手中的碗陡然滑落出去,咣当一声落在木桌上,又沿着木桌划出一道弧形滚落,在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干净利落地碎成了两瓣。
与此同时传来柳絮一声惊喜的呐喊:“六六六,大!我赢了!”她双手拍在木桌上站起来吼道,激动得难以自持。
而老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人们终于看清他长眉之下浑浊的双眼,此时那双灰白的眼眸中写满了惊恐与无措,弯曲的手指不停哆嗦着指向一边默然静坐的少年,胸口倏地窒闷,一口气上不来,竟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屋内死一般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起来,人们手忙脚乱地围住老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师傅”“爹”,哭声喊声一时间震天动地,举国哀丧也不过如此了。
即恒上前掐住老者的人中,不消片刻他就慢慢苏醒了过来,目光中满是心灰意冷之色道:“为何要救我,让我这把老骨头就这么死去算了……”
柳絮撇撇嘴不耐道:“本姑娘只是来试试手气,可没想要你的命。我还怕折寿呢。”
老人双目中流出一滴混浊的泪水,失声痛哭道:“这家店就是我的命,没了这店,我这条老命还有什么意思……”
周围的小厮闻言又爆发出一阵“师傅”“爹”齐刷刷的哀嚎声,柳絮烦不胜烦,忍着胃里的翻滚斥道:“行了行了,别哭了,假死了!本姑娘要你这破店干吗?”
她话音刚落,满屋的哀嚎声倏然停止,那么多双眼睛都齐齐落在她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将即恒拉到身边,稳了稳心神问道:“你说是不是啊小恒?”
即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面前一群如狼似虎的吸血禽兽。那些人迫于即恒视线的压力,纷纷掉转目光佯装痛哭流涕道:“姑娘可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本姑娘稀罕你这间破店吗?”柳絮嫌恶地睨了一眼。
对面的男人立刻目放精光,尤其是那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老人,此时已浑身有劲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恭恭敬敬地对柳絮垂首道:“姑娘不杀之恩老朽没齿难忘,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柳絮眨了眨眼,似有些好笑,她正待出口回答却被即恒一把拉住,只听他淡淡道:“姐姐,若你已经高兴了,我们便走吧。”
柳絮何等聪明,当下便转过了弯子,柳眉横竖怒道:“好啊,老家伙!你是想套我的话来暗算我?”
老人连连摆手赔笑道:“不敢不敢,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位小兄弟说得对,姑娘若是尽兴了,老朽亲自送您出门。”
柳絮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是即恒却在向她示意莫要再多生事。她余怒未消,指着那帮居心否侧的吸血鬼说道:“这些人为富不仁,出千骗取钱财不说,还私下扣押欠了债的赌徒殴打,简直坏事做尽!我们今日若是不修理他们,他们还会出来祸害一方!”
“姑娘你这是哪里的话?”老人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尖着嗓子道,“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我可是……”柳絮犹自不愿罢休,衣袖却被即恒轻轻拉住,她诧异地看向他,只对上他一双云淡风轻的眸子。
即恒微微一笑,拉着柳絮就往门外走。老人及一干伙计连忙跟在后面谄媚着迎送。
柳絮心头憋着气,却不知即恒什么主意。只见他走到门口时忽地顿住,身后一干人顿时一个机灵,纷纷跟着停住。他回眸向身后扫视了一圈,唇边倏然勾起一抹笑容,轻声道:“姐姐你忘了,咱们不是教训过了吗?”
众人闻声无不颤抖,身上到处的伤痛都仿佛在一瞬间齐齐发作,屋内满目疮痍的惨状将恐惧重新笼罩上一干精壮汉子黝黑的脸庞。
柳絮愣了一愣,噗嗤笑出声来,吐吐舌头道:“是哟,我怎么忘记了。”她瑰丽的容颜上挂着蜜糖般的笑容,对老人说道,“老板,我们还会再来光顾的,希望运气之神永远眷顾我吧?”
老人哆嗦着嘴唇几乎要跪下去,讷讷地应道:“是,是……”
求你别再来了!!!
走出赌局后,柳絮心情大爽,无比满足地叹息道:“今天真是爽快。以前就想来赌一把,却总是没有机会。”她将沉甸甸的钱袋子丢给即恒,赞许地说,“这些都是你的。今天多亏了你,不仅让我过了把瘾,还当了一回女侠!”
即恒将钱袋还给柳絮,摇摇头道:“这些脏钱我不要,拿着都恶心。”
柳絮一脸惊奇地看着他,失笑道:“还有人跟钱过不去的。那不如我们就地找个地方花了吧,拿着不花多可惜。”
即恒不置可否,眼神轻淡,似乎在说随你的意。
柳絮实在无法从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眸中看出更多的情绪了,内心的好奇却是越来越盛。这孩子真是了不得,老实说一开始听到他的传言她还将信将疑,鉴于是小瑾手下调?教出来的人,她也就信了七分。不料与黑乌鸦一战竟会如此惊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而如今,他给她带来的惊喜已经远不能用“惊喜”两个字来形容了,光这一点,傅明就只能含恨落败。
她啧啧两声,十分惋惜又嫉妒。难怪小瑾一脸不舍,怎么这么好的人她就遇不上呢?
“柳姐姐想去哪里,我自会奉陪。”即恒见柳絮半天没说话,以为是自己的冷淡触怒了她。他并不是故意要冷待她,只是今日他不想再为他人而强颜欢笑。不想笑的时候,他就可以不笑,这才是最基本的自由。
柳絮贪恋地伸手摸他的脸颊,这次即恒却没有躲,只静静地等待她的指示。柳絮越看越喜欢得紧,红润的唇色绽开一丝狡黠的笑意道:“姐姐想犒劳犒劳你,咱们去青楼怎么样?”
即恒一怔,乌黑的眼眸眨巴了两下,既没同意也没反对。
柳絮怪道:“怎么了,你想不想去?”
即恒微微摇了摇头道:“你想去的话,我会奉陪。”
“那就是不想去了?”柳絮索然无味地耸了耸肩,眉心微蹙不解地嘟哝,“我还以为男人都会喜欢青楼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青楼。”
即恒看了她一眼,神情七分正经三分淡然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青楼,正如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涂脂抹粉一样。如果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往青楼跑,那这世上的良家女子还嫁什么人。”
他难得说一回正经话,也很欣慰这番正经话被人听进去了。柳絮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喃喃道:“有道理。也有的男人不喜欢青楼,那成盛青也属于这种男人的行列吗?”
她突然问。
即恒怔了怔,眸中闪过一丝探寻的目光。
然而柳絮却背过了身不让他窥视自己,有些犹疑地问道:“你是他的部下,应该知道吧?”
即恒哑然半晌,眼眸转了一圈顿时失笑,他清咳了一声才慢悠悠地说:“做下属的怎好打探将军的私事,我不太清楚。”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已笑成了一团。别人还不好说,但是成盛青的话他敢打一百个包票,别说是去青楼,他身边保准连一个女人都没有!
柳絮见他言辞这般含糊,眉头就扭成了一片,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问道:“那他至今尚未娶妻,可是有心上人?这你可知道?”
即恒默然凝视着柳絮踌躇的背影,她的背线条很美,婀娜而窈窕,像杨柳一般多姿动人。他完全可以想象到此时她是怎样一番紧张与期盼,统统躲藏在背后,不让任何人窥破这份少女的秘事。
“我到军中时间不长。”他不紧不慢,又咬字清晰地说,“但是不曾听说将军有意中人。”
僵直的背影倏地松懈下来,仿佛松了很大一口气,柳絮极力按住胸口扑腾的心,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她缓了好半晌才稳住心绪,重新转过身来,一张俏丽的脸庞上仍浮着一丝红晕,她拉起即恒的手笑意妍妍道:“小恒,你帮了姐姐大忙,姐姐一定要犒赏你!”
即恒心头不安地挣扎道:“不必了,我真的不去青楼!”
柳絮失望地垂下肩膀,只好问道:“那你想干什么,说来听听。”
即恒默默擦了把冷汗,吐出一口气说:“我想回宫……”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竟会由自己主动提出来回宫。他本想借此良机溜之大吉,可是事态往往就是这样,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变化更加赶不上意外……
***
回到清和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下来。黄昏的夕阳将一片瑰艳的光芒投进清和殿的大殿中,为这份清冷更增添了几分糜烂的萧索。
远离了街市的繁华再度回到清寂的宫城,竟令他产生了某种隔世之感。仅仅一墙之隔,欢闹更见欢闹,孤寂更显孤寂。
和瑾正抱着琵琶蜷缩在木椅里,头轻轻靠在椅背,发丝垂落一边盖住了白皙的容颜,兀自睡得昏沉。落阳覆盖在她脸上分外艳丽。
她正值一个女子最璀璨的年纪,可惜这份姣好的容貌与勃勃的生机都将暗沉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直到它终于见得天日的时候,又难说是福是祸。
即恒悄声走上前,轻轻拨开盖住她脸颊的一缕碎发,心中忽地产生一丝悸动。他尚未明白这份感觉是什么,和瑾已经醒了过来。她睁开懵懂的睡眼,花了好半天才认出他来,呢喃道:“你回来了……”
“是,公主。卑职回来了。”他柔声答道。
“礼物呢?”和瑾问。
即恒怔了怔,没有听清。
和瑾迷蒙的睡眼清醒了不少,她没有追问下去,只略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嘴里小声嘟哝道:“就知道你不会想到我……”
她放下琵琶,试着想要站起身。在椅子里睡了一下午,全身的骨头都在痛,她颇为艰难地站起来,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即恒连忙上前扶住她,伸手搭在她的肩膀。
和瑾微怔,却不自禁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暖暖的。她想起睡意朦胧间,恍惚的梦境,轻轻一笑喃喃道:
“太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