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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鹿唯强者独尊,平日里切磋比试以命相搏,失手杀死了同族,纵然可悲,亦非不可原谅之事。但即恒却并非如此。”
天机阁老神色庄严肃穆,尽管语气平静,声音里依然透出一丝强忍的痛心之色:“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借由父亲出殡的时机打伤看守侍卫,逃出了落英谷——这才是天上城通缉他的原因。”
成盛青简直难以相信,打翻的茶水淋湿了他的鞋子,他都浑然未觉。即恒怎么可能为了逃跑而做出这种事?他是连一个素昧平生之人遇到棘手的麻烦都要忍不住管一管的傻瓜。
他一管起来就好像那麻烦是自己的一样万死不辞……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成盛青愕然失声道:“他、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爹?”
天机阁老一张苍老的脸上紧紧皱起,放下茶盏,悄然叹息道:“那时墨殊大限将至,病得很重,却因为心结而迟迟咽不下那口气。生死于他,不过早晚,可死亡……其实才是解脱。”
成盛青怔了怔,心底有些发寒。他不清楚河鹿的价值观与人类究竟相差多少,但他知道,翎凤虽然口口声声要把即恒埋了,倘若真下得了手,哪里还能等到柳絮前去相救?
妖魔至情,尚无法对好友动手,更何况即恒是人类,所面对的更是血肉至亲的生父。
“纵然如此,他……他又怎么下得了手,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吧!”成盛青怆然道,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天机阁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笑容里的冷意让这满园的春.色都凉了几分,他盯住成盛青,浑浊的眼珠里浮现精锐的光芒道:“如果你非常恨一个人,恨到时刻都想亲手了结他。当这个人在你面前奄奄一息时,你是选择看着他痛苦,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自己动手,以了却心头之恨?”
成盛青在那双目光下遍体生寒,他约摸找到了一点线索,试探地问道:“前辈的意思是,那个男人……其实不是他的生父?”
天机阁老的笑容越发难以捉摸:“人类的话本里倒是很喜欢这个剧情。”
成盛青讪讪地笑了两下,另一个更为可怕的猜测则跃上了脑海:“他的父亲莫非对他不好,在虐待他?”
天机阁老这回没有笑,微微眯起的双眼甚至有些严肃,叹道:“‘虐待’这个词未免重了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成盛青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在虐待中长大的孩子,积郁了痛苦忍无可忍对生父报了仇,再用余下的人生来不断偿还这份罪孽……即恒那么乖戾的性格,竟因出于此。
“河鹿被关押在落英谷时已元气大伤,溃不成军。自天雷大劫里活下来的,只有力量强大的族内长老和几个奄奄一息的幼童。那些幼童扛不住玉英的正气压迫,陆续夭折而亡,最终幸免于难的只有即恒一人。”
天机阁老提起那段往事时神情十分肃然,他是最有资格来讲述这段血腥屠杀后的残局之人。史实的记载往往只结束于成败,又有谁会关心战败后的俘虏生活得如何?
“即恒是当时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孩子,还那么小,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来,却是整个伤败后的河鹿最后的希望。”
天机阁老奉天帝之命带兵镇守在落英谷。河鹿个个重创,又有玉英相胁,落英谷就如一只天然的牢笼与刑场,日日夜夜压迫着他们。他们的伤势在玉英的干扰下不能痊愈,伤口发脓溃烂,只能寻些草药治疗。身体一旦虚弱,便会逐渐被玉英之气所吞蚀,再无翻身之日。
身强力壮的成人尚且如此,更遑论身子都没长全的小孩子了,所以即恒能活下来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而他的存在也让一众心如死灰的河鹿看到了希望。
没有人可以真正打败河鹿,更没有人可以挫败河鹿。即使身体化成枯骨,心也不会就此认输。这个心照不宣的念头盘旋在每一个河鹿残部心头,也伴随着即恒成长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天机阁老的眼中,即恒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外表温和乖顺,一点都不似族人的凶悍。而他的性情也温吞平和,甚至有点忧郁。他总是很淡定地应付着族人耳提面命的嘱托,很吃力地接受族人酷刑般的历练。
他的淡如水与河鹿的刚如火简直不像是同类,但唯有一点倒让人丝毫不怀疑他是河鹿的一份子——他很倔。
这个小孩子整日面无表情,眉宇间时刻笼罩着一丝忧愁。天机阁老发现这个早熟的孩子看人待物有着不合年龄的冷静和睥睨,甚至对待自己的长辈一样不留情面。
河鹿们最初的热忱在他日渐成长起来的冷漠下终于消磨殆尽,即恒已经在用他最大的态度表明,他不会变成他们希望的那样,重振族群,杀回中原大陆。他安安静静,逆来顺受,但他绝不屈服。
这份倔,倒与他的族人完全一模一样,犹如相反的两极。
最后大家心力交瘁,日渐疏于管教,这给了天机阁老和一些无聊好事的守卫们机会。一有空闲,他们就会忍不住要逗逗这个唯一的小鬼,聊以解闷。
不过他们并不敢太过肆无忌惮,墨殊的眼睛时刻都在盯着他,不知是生怕儿子被人拐走,还是担心儿子被人教坏。但这份担忧,亦是人之常情。
起初即恒与墨殊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水火不容,即恒毕竟还小,还是个要依偎在父亲身边,拉着他的手,偶尔对陌生人表示一下惧意和羞涩的年龄。墨殊初遭灭族惨劫,妻女并亡,儿子是他唯一的慰藉。因此他一门心思都在即恒身上,但却并没有跟族人一起参与管教。
天机阁老便是从那个时候,就察觉到了这对父子之间的隔阂。
他们好像在刻意保持距离,这份疏离感让人难以从第一时间就确信他们是父子。可见他们相依为命,父严子孝,又的确是不容置疑的一家人。
天机阁老渐渐对这对父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来,墨殊身为族长,即恒是下一代唯一的继承人,他理应对他二人严加监视;二来,八卦是人之本性,对于别人家不为人知的隐秘,但凡有点好奇心的人都会想去一探究竟。
于是当河鹿众对即恒失去信心的时候,天机阁老瞅着机会便用各种美食将小即恒骗了过来,闲来无事就想从这小家伙嘴里套套话。却想不到这小家伙聪明得很,好东西都让他吃了,口风却紧得像个扎了口的麻袋。他已经非常习惯对任何人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更何况是对天上城的人。
慢慢地,天机阁老发现他还真拿这孩子没办法的时候,喂食已经成了习惯。
就算明知问不出什么话来,每次跟即恒开开玩笑,跟大伙一起逗逗他,看他有些无措、有些警惕、又有些委屈的样子也颇以为乐。沉默内敛的少年永远是一群闲人玩不腻的取乐对象。
直到有一天,墨殊动怒了。
他们太肆意地拿即恒取乐,尽管即恒并不觉得自己被欺负,但墨殊的脸面上挂不去,身为父亲他本能地展开了敌意。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一样,开始教即恒各种东西。
这些东西囊括了天文地理,古往今来,以及一些他自己的人生阅历,甚至包括男女心得。天机阁老发现即使到了这一刻,墨殊也并不曾将即恒简单地当做儿子,他在努力将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甚至是一个平等的朋友。
父爱如山,这份用心良苦,就连天机阁老都颇受感动。
可想归想,墨殊毕竟是不能完全把即恒当做一个朋友的,然而即恒却已完全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他们之间的思维差异,在日复一日的教导与争论中愈发拉大。
墨殊不能容忍即恒对于族落灭亡之事漠不关心的态度,即恒也不能理解墨殊为何与其他人一样,对复族仍然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的欣喜渐渐冷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脾气渐渐暴躁了起来。
即恒最初对族人强加的使命不是很明了,碍于年幼不太放在心上。可时至今日他已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更有了自己的脾气,对墨殊的顽固便无法再忍耐下去。
父子俩开始出现摩擦,起初只是因为一点小事而各执己见,后来就动起了手。
天机阁老很是为难,这老子管教儿子是家事,他不便插手。但在他管辖之下闹事,他不管似乎也说不过去。于是他从一个狱卒,无奈当起了和事老。
可令他更难堪的是,每当他想横插一手做个好人,那父子俩竟会一齐同仇敌忾,勒令他不要多管闲事,他们自己解决。天机阁老热脸贴了冷屁股,好没意思,索性也不管了。只要他们不聚众闹事,两个人之间打打架不妨碍落英谷的治安。
后来他就后悔了……也许当时坚持一点上去劝劝架,至少劝劝即恒,将一个正迈入叛逆期的少年控制在合情的范围内,也许事态还不会演变到之后那么无法收拾。
墨殊的抑郁一日比一日严重,性情也一日比一日暴烈,但他却像一个饥渴之人渴求活水一样饮鸩止渴。他与即恒的关系愈来愈差,却反而愈来愈想要抓紧他。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对于相依为命的亲人就愈发地渴望留在身边。
即恒几乎已被他软禁在了身边,就差栓一根绳子在身上,走到哪牵到哪。
精神好的时候,他像一个最可亲的父亲,指着繁星细数星辰,教导即恒如何凭借星空辨识方向,甚至预测气候变化,推测星局卦象;精神不佳的时候,他萎靡不振坐在那里,他去不了的地方,即恒也不许去。
而可怕的时候,是他郁结积累难以发泄,就发了狂似的对孩子又打又骂,下手毫不知轻重。
他已经开始精神失常。一只压抑得太久的猛兽,将自己生生逼成了内伤。
战败,屈辱,灭族,家破人亡……最不甘的人是他,最痛恨的是他,最渴望有朝一日还能策马挥刀,叱咤中原大陆的人依旧是他。可是即恒不争气,不理解,甚至反感。
长年累月的争锋相对与生死难弃将这对父子折腾得精疲力尽,终于有一天墨殊倒下了。而人人都知道,在落英谷里倒下,就再难重新站起来。
玉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他们的每一日都在与玉英做着持久的拉锯战,而一旦示弱就难逃魔掌。玉英不会要了他们的命,但玉英会阻止他们活下去。
墨殊倒下之后人一下子憔悴得不成人形,好像这个坚忍多年的兽忽然被一股力量吸干了似的,终于被推到了黄泉的渡口。
落英谷顿时弥漫起一股隐动的不安,仿佛平静河面下卷起的波涛。
那段日子是天机阁老最紧张的时期,关押在落英谷里的河鹿残部都是族内的领袖级人物,猛兽的野性可以被压制,但不可能被磨灭。族长的死亡究竟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刺激,是彻底的心死,还是全力的一搏?谁也不能预料。
即恒被众多眼睛盯视着,那一道道视线里有谴责,有鼓舞,也有仇恨。那些目光犹如一根真正的绳索,将他彻底栓在了墨殊身边。
天机阁老没有办法将即恒从漩涡里解救出来,更何况即恒未必会领他这个情。他无法揣测墨殊垂死之际的这段时间里,这冤家似的父子俩究竟是怎么一起度过的。他们简直就像上辈子结下了深仇大恨,这辈子却要以亲人的名义绑缚在一起,继续未解的愁怨。
墨殊始终没有咽气,尽管照时日推断,他已经活得相当艰难了。每一日前去探望的河鹿,都会带着一脸凝重从他们居住的小山洞里走出来,但天机阁老并未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墨殊死了,他们不必要隐瞒,因为即恒不会隐瞒。他被道德与良知囚禁在那一方小小的山洞里,比这落英谷还要逼仄难忍,他会疯的。
没有人会救他,他一定会救自己。
天机阁老感到很无奈,甚至可笑。他竟然要靠一个孩子来判断河鹿的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