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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艳华冷哼了一声,一手指着矮胖大哥的鼻子,一手掐着腰,扯着嗓子说,“我们周家的事,跟你有个屁关系?”
那矮胖大哥也不甘示弱,“你什么德性邻里周边的谁不知道?还你们周家的事,今天你是周家人,明天你就是王家人李家人了。”
李艳华脸上扑了粉,看不出是红是绿,正欲继续与他骂,却被程毓打断了,“嫂子,嫂子,当着孩子的面儿,别吵了,别吵了。”
程毓尴尬无比,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周围邻居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穿透,让他无地自容。他离开周镇太久,早忘了扎根于自己这一家人的特殊‘风情’。
李艳华白了他一眼,紧接着对矮胖大哥说,“瞧见没,人家不领你情!”
那矮胖大哥伸手抓住程毓的胳膊,说,“小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邻居魏申啊!”
程毓细细地看了几眼,才透过这紧凑的五官和黝黑的皮肤,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一张熟悉的脸,连忙说,“原来是魏哥啊。”
李艳华又是冷笑,“你哥尸骨未寒还在停尸房里呆着呢,你倒叫起旁人哥哥了。”
程毓被抢白的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再多的气恼,都在李艳华的尖酸言语中化为乌有,最后徒剩一股子茫然留在心间,当初自己与母亲落荒而逃,到底是谁的过错?
一番折腾后,四邻和半生不熟的亲戚都相继离开了,李艳华也将周宏远拽进屋里去。家是肯定不能住的,程毓走出院子,正愁没地方去呢,却看到魏申在门口等着他。
魏申看到他出来,连忙拉住他,说,“走,跟我去家里吃饭吧。”
程毓定神看了他几眼,说,“太麻烦你了······”
魏申憨厚一笑,说,“嗨,有啥麻烦的,你一走这么多年,我娘和我,都挂念着你呢。”
魏申家与程毓家相似,都是靠门面房开小店为生,只不过魏申一家勤劳节俭,日子过得富裕,家里竟铺了地板砖还安了空调,不像是镇子上的楼房,倒像是城里的别墅。
魏申的娘看上去六七十了,头发白了大半,却手脚麻利,一见了程毓就不松手,程毓离开周镇时,年纪尚小,虽对魏申的娘没什么印象,此时‘久别重逢’,却也有几分感动在心头,更何况这大娘又这般的对自己牵肠挂肚。
魏申的娘做了一辈子的饭,手艺了得,虽都是家常便饭,却是色香味俱全,程毓活得糙,家务料理地稀疏平常,做菜水平更是低到吐鲁番盆地去了,自从程曼红死后,便再没尝过这样的美味,想到死去的母亲和如今刚刚去世的哥哥,喉咙一哽,心中再难平静。
魏申和魏大娘见他心情沉重,便不再言语,吃完饭,便各自休息下了。
程毓躺在房间里,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虫叫,一夜未眠。
太阳刚出来,程毓便迎着鸡叫去找镇上的atm机,把仅剩的积蓄取出来后,回到了自个儿曾经的家里。
白事知宾已经到了,院子里立起了庄严肃穆的灵堂,灵堂的正面是花牌,花牌上是寥寥草草的几朵全花,上面扎了几朵干瘪的黄花。花牌的正前方是灵桌,安安稳稳地摆着周云伟的黑框遗像。灵桌前是八字排开的花圈,不知是哪位主事布置的。
程毓心里觉得有几分可笑。周云伟一辈子过得最不正经,死了却被方方正正地挂在人前,怎么
看怎么觉得讽刺。
知宾招呼程毓换了身衣服,掀了帘子,一同钻进灵堂里,施了一礼。李艳华穿着白衣,难得没有出声抢白他。周宏远则安静的跪在灵堂里,朝宾客还礼,一副惹人心疼的模样。
稍晚,管财务的主事支起了账桌子,程毓第一个上礼,将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后面的姑表亲属随后。
当初程曼红去世,一切丧礼从简,此时来了周镇,则是反复冗长。吊唁的邻里远亲,还礼的小辈,尖锐的女声哭喊······
好不容易挨过了出殡,到了中午,承包白事的饭馆带着桌椅,在本就不宽敞的院子里支起酒席,服务员端着盘子,挨个儿桌的上菜,一路的菜汤汁水稀稀拉拉地倒了一地。
程毓所在的那桌,除了李艳华母子二人,都是些十几年未曾见过的姑表亲,本就不熟悉,后来听闻程曼红母子在省城安了家,更是一股股地泛酸水,一箩筐接着一箩筐的话抛过来,程毓不愿与他们计较,加之心情沉郁,是以低垂不语,旁人搭话,也只是支吾两声,不解释,也不还口。这样一来,那些泛酸的远亲近邻,也没了办法,徒有珠帘炮弹,却无泄愤之法,只将悲愤化为食量,争先恐后的将一盘盘菜拉到自己跟前儿,还不忘口头谦让,“周毓,你怎么不吃啊?”
周毓不理会这些腌臜,只沉浸在自己的哀思之中。
撤席后,白事就算结束,邻里亲戚三三两两的走了,管财务的主事将账册和礼金一并交给李艳华,与知宾一起也离开了。转眼间,来来往往的,只剩下了搬桌椅的服务员。程毓瞧承包的饭馆人手不足,也忙不迭的上去帮忙,待到院子收拾利落,一扭头,瞧见自己的小侄子,周宏远,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程毓蹲下去,握了握周宏远的肩膀,周宏远微微的摆了摆头,看向自己的肩头,程毓下意识地松开手,才看着自己满是油星的手,在周宏远的白色上衣上,留下一道深深地污痕。
程毓哂笑,讪讪地将手垂下去,说,“宏远,乖,以后听妈妈的话。”
周宏远顿时垂下头去,霜打地茄子一般,紧接着,摇了摇头。程毓看他这副样子,不觉贴近了几分,看到他苦着个小脸,心里一酸,说,“宏远,你是家里的小男子汉了,不可以让妈妈生气,知道吗?”
“啪”,珠子般大小的泪水滴在地上,程毓把自己的手往衣服上一抹,随后抬了抬周宏远的脸,轻轻擦去他的泪,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周宏远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几乎是低不可闻地说,“妈妈,妈妈走了。”
程毓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走?走哪去?你妈妈大概是出去送客了吧。”
周宏远没吭声,只是哭着。刚开始尚用力控制,到最后,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着,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跌倒在地。
程毓心中不忍,将周宏远往怀里揽了揽,说,“不哭啊,不哭,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宏远乖······”
周宏远起先将手撑在程毓胸前,不愿与他贴近,慢慢的,接二连三的悲痛让他失去了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叔叔的芥蒂,进而牢牢地被程毓抱在怀里。
这个怀抱好温暖,又好踏实,让他几乎忘记了今日是谁的葬礼,又有谁落荒而逃,一瞬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程毓本来打算丧礼结束就走的,这里也着实没什么值得他留念的,是以来的那天就在车站定了今天傍晚回
省城的车票,可怀中这孩子实在可怜,他从下午等到晚上,等到夜色乌黑,等到更深露重,都没见着李艳华进家门的影子。
程毓心想,这形势不对,哪有新丧夫的寡妇撇下儿子在家一个人跑出去的道理?心一横,在周宏远的带领下,来到里屋。
这屋子程毓十几年不曾来过,满屋陈旧潮湿的霉味,乍一进却只觉得胸闷气短。
程毓虽不愿踏足这里,更不愿窥探李艳华与自己已逝兄长的生活,但无奈今日着实事出反常,只得硬着头皮进了他夫妻二人的卧室。
周宏远只肖得朝里瞅一眼,就摆了摆头,说,“她的东西都拿走了。”
程毓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间卧室竟已然没了居住的痕迹,那些常见于女性卧房里的瓶瓶罐罐,全都不见了。
周宏远拉开柜子,却只剩下了周云伟的衣物和几件陈旧的女衣。
答案昭然若揭,一时间,程毓也没了主意。
一大一小叔侄俩颓然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摆放的老式钟表一圈圈儿走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钟声响了第十下的时候,程毓挠了挠头,说,“天大的事儿也要先休息,宏远,你先去睡觉,剩下的叔叔来想办法。”
周宏远却不依。妈妈都能跑路,这个出现仅仅两日的便宜叔叔又如何靠得住?他眼中精光微现,片刻之后,冲程毓摇了摇头。
程毓虽然外表看上去粗,心思却细腻,对周宏远的担忧心知肚明,他摸了摸周宏远的头发,温声说,我就在旁边看着你,明天一早,你还能看着我。
周宏远这才磨磨蹭蹭的带程毓一起去了自己的卧室。
程毓乍一进周宏远的屋子,不觉一惊,心想,宏远的卧室比起客厅与兄长夫妻的房间,明显要洁净的多啊,这小伙子收拾挺利索的啊,再定睛望去,书本整整齐齐的码在桌子上,衣服叠好了放在枕头边,屋子虽小,却干净整洁,明明是洋灰地,却偏偏让程毓生出几分“纤尘不染”之感,不由得啧叹。
程毓三步坐到床边儿,周宏远则站在边儿上,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也没说话。
程毓摸了摸脑袋,说,“你上床睡觉啊。”
周宏远又皱了皱眉头,他欠了欠身子,拿起床边儿的大裤衩子和汗衫,又瞅了程毓一眼。
程毓这才明白过来,周宏远是要换衣服呢,心道,这小家伙年纪不小,懂得还挺多,一边想着,一边暂且退出了周宏远的卧室。
等到估摸着周宏远换完衣服,才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怎么,跟叔叔还害羞啊。”
周宏远没吱声,蜷在被子里,又换做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程毓心软,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儿,说,“睡吧,什么都不用想,一切有叔叔呢。”
周宏远不喜睡觉时有陌生人在,可他此时孤苦无依,能抓住的,也只剩下这么一个仅仅见过两面的便宜叔叔而已。他不敢睡过去,更不敢睁开眼睛,连呼吸声都是小心翼翼。
程毓看出了他的不自然,搬椅子坐得近了几分,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搭在周宏远窄窄的肩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着,还间或低声说,“别怕,我一直在这儿。”
“你明天睁开眼了,还能瞧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