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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抬头看见那已经长得很高的女子,使劲儿皱着眉头,像是极力将泪水锁到眼眶不让它出来,可有些事儿哪儿能忍得住?
这个已经白发爬满头的老人,嘴巴几度张开又合上,最后终于还是没憋住那两道泪水,同样颤抖着嘴唇,答了一句:
“哎!”
好像许久未曾好好谈一谈,忽然想说几句话的时候又总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如同那些话本小说中写的,什么老友见面时互相熊抱,喝酒不停,有的。可亲人长久不见,再次见面后,好像除了流眼泪再无旁的。
巢敏轻轻走过去那个颤抖老人身旁,蹲下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贴过去,又哭又笑。
“不就是身边少了个闺女嘛,怎的也不好好照顾自己?瞧这邋遢样子,娘亲若是在,你不得挨一通好骂?”
巢落的手贴在女儿脸上,手臂却颤抖的愈加严重。
多少年了?对修士来说十几年不算什么,可对一个父亲来说,十几年连女儿的脸都没有捧在手中一次却很漫长。
这位老人几度张嘴又闭嘴,不知沉默了多久后忽然一手捂脸,哽咽不断。
巢落坐在台阶上老泪纵横,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是当爹的没本事,敏儿你怪我是对的,你应该怪我的。”
巢敏伸出手擦了老人的眼泪,笑着说道:“爹爹要把胡子刮一刮,衣服了换一换。这样子才是敏儿心中的那个帅爹爹呀!”
没等巢落讲话,巢敏便接着说道:“那个家伙请我吃了一顿饭,而且秋水姐姐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所以我也不跟他计较了。再说我也打不过他,爹爹又不帮忙。”
巢落闻言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子,脊背前所未有的挺直,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笑着说:“爹爹现在就去揍他!你等着。
巢敏连忙拉住老者,无奈道:“还真去啊?可是秋水姐姐是合道期剑修唉?”
老人闻言有些泄气,合道期,打是能打,可不一定打得赢啊!万一真的输了,那岂不是很丢人吗?
一身白衣的女子挽起老人胳膊,自来熟的推开宅子门,拖着老人进去后娇嫩嫩说道:
“我想吃炒花甲,去给我做吧?”
巢落笑道:“好嘞,得令!”
……
海岸宅子这边,张木流与离秋水拿着一只白玉净瓶。牧土之气是有了,可怎么炼化啊?
张早早换了一身与她娘亲一般的红色衣裳,头发湿漉漉的坐在床边。头发是爹爹洗的,衣服是娘亲亲手做的。
小丫头见两人拿着一个白净透亮的瓶子便有些好奇,踮起脚尖轻轻往两人身旁走去,故意大声喊了一句:“爹爹娘亲!你们在干嘛呢?都不理早早了!”
离秋水笑着说道:“这是爹娘给你找的好玩儿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怎么把它拿给你。”
张早早看了看张木流,后者也是点点头,小丫头这才一脸好奇的凑上前去。白玉净瓶中装着一缕暗红色的雾气,小丫头手指头伸进去几次都没能把它掏出来,于是这个小丫头有些生气了。
只见张早早双手叉腰气呼呼喊道:“你给我出来!”
令张木流二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一缕牧土之气缓缓从瓶子里爬出来,探头一般露出来一个红点,待看到气呼呼的张早早后便如同见了见了什么恐怖东西似的,以一种极其不情愿的状态飞去张早早眉心,瞬间消失不见。
张木流可吓坏了,赶紧一把抱起张早早,分出一缕神念去探视小丫头气海。
一看吓一跳!
这这丫头气海原本的树林增长了数倍不止,俨然一副擎天之势。而那原本悬浮的瞻部树更是夸张,根茎蔓延在虚空之中,树身粗壮无比,树冠几乎盖住了一半树林。
离秋水不用去探视也看到的,因为境界高嘛!
她也十分震惊,因为她身怀至上水道真意,能利万物,也可灭生灵。小丫头身上的木属性气息不断增强,几乎都要成为道则了。
张早早却撇着嘴巴,带着哭腔说道:“什么东西嘛?一下子钻到我脑壳里去了,会不会变成傻孩子啊?”
张木流没有搭理这小丫头,而是重重缓了一口气,这下子再也不用担心小丫头的安危了,等她们回了胜神洲,自己也能放心不少。
这天半夜张木流独自去了一趟城主府,与褚晓丹商量了一番脊背山生意之事。一座脊背山行事如何根本无需从他人口中得知,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那座以炼器冠绝天下的山头,有多把修士性命看的重,有多把钱财看得轻。所以这场生意之谈很顺利,只是那位儒衫城主额外给张木流加了一个条件,而不是给脊背山。
这天夜里,张木流还走了一趟北边儿那个孤零零的屋子,只是年轻人并未去和巢落说些什么,只是放了一壶珍藏至今的家乡酒水,滋味或许会很淡。
龚成龙与乔帽儿都是祖上极早便扎根在豆兵城的修士家族,只不过龚家以杀魔狠辣著称,若是有人把有瞻部洲有豆兵城以来,杀魔数量最多的家族去统计一番,定然会是那龚家。乔家则是以酒水生意为主打,祖祖辈辈似乎都离不了一身铜臭味儿,最早与外界有货船来往的,便是乔家。那艘被张树英与麻先生打烂的渡船,也是与乔家有不少生意往来。所以那个爱读书却不爱修行的“百事通”选择了持剑,他想保护那个稀里糊涂就没了娘亲的女孩,他也很愧疚,为何自家从来就没有发现,那艘渡船是有异魔细作的。
所以临行前夜,张木流除了讨要酒水,还送了这位不喜修行却实力不俗的年轻人一句话。
于是次日清晨,天还未曾放亮,便有带着孩子的一对儿年轻人往西去,一个邋里邋遢的少年人做贼一般往北去,就差把怀里的一个包袱吃进肚子里了。
……
胜神洲燕国境内,有个手持阔剑的少年人阴沉着脸走上一处山头。守山门的修士只是嗤笑一声,并未阻拦少年上山。
有些修士门户与那凡俗市井的不修富户差不多,尽管自身有着数不尽的家财,也还是要去想方设法压榨一些人,从而得到一些对他们来说实在是芝麻大小的利益。
赵长生离开宋国往东北方向游历,已经差不多一年了,其实有九成时间都耽误在一个修士城池内。
一个叫作姑息城的地方,城中修士门阀大多只是金丹而已,有一家儿修士门庭,姓许,已经在姑息城六百余年。
家主许准,是个金丹巅峰,估摸着离元婴境界就只差一个契机,临门一脚。一旦许准晋升元婴境界,燕国势力又会增长一分。
赵长生离开了长安城,第二个到的地方就是这儿。好巧不巧,正好便碰到许氏一家灭门惨祸。
八十余口人,除了个不能修炼的少女,皆是被斩杀殆尽。
少女许薇只是个凡人而已,亲眼看到一家人死在自己身旁,那些人还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许薇恨啊!只是一阶凡俗女子,又能拿那些人怎样?
于是她很早就长久跪在自家破败宅子前,胸前挂了一道木牌,只写了四个字。
“雇人杀贼!”
可那山头儿,没有几个人惹得起,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去招惹。直到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人路过此处。
可是才过完年不久,那个女孩便在一个寒冷夜里死在了雪地里。赵长生将那块儿木牌收了起来,开始去打听许家门风如何,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直到今日,少年人才终于敢确定,姑息城许家上下,数百年来决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于是有了个双手持阔剑的少年缓缓登山,去朝这些狗日的出剑。
……
一股新潮从洛阳城兴起,不多时便席卷整个胜神洲南部。大家茶余饭后都会或手上捧着一张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看,或捧着一张同样有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与前者不同之处便在于,它有着许多十分诙谐的图画。
徐婉禾早在去往洛阳的路上便引气入体,成了一名真正的修士。帮着陈辛左誊写与人听来的小故事之余,这位出生镖局的少女却忽然发现一种有趣的东西。
说张三与王五,不如画张三与王五。
于是原本一面写着国家大事,另一面写着些市井趣谈的“报”,如今正式分成两份。一份以军国大事,官员升迁为主,叫做“新神州”。另一份则是以笑话趣谈为主,叫做“陈年旧事”。
张藤霜的包子铺自从多了个年轻帅气官职又高的伙计,生意那是一天好过一天。
最主要的是,除了卖包子,这件小铺头如今还多了几样儿营生。每日早晨都会有许多人排着长队来买那分别放在门口两端的纸张。
有个年轻人花了一颗五铢钱,就只是买走了一份新神州。
那纸上写着宋国与梁国联合封一个叫做乔玉山的年轻人为治水大臣,可优先调配两国一切资源资产,只为治水。
这位年轻人,权柄之大可谓是超乎想象。
张羽跟张藤霜若是想换个住处,其实简单极了。只是两人都觉得这个小院儿有一些家乡味道。
后来陈辛左与徐婉禾也住在这里,于是这处院子又热闹了不少。
……
张木流已经带着离秋水与张早早往西去,到不了那座茏暮山就要别离了。所以看似不太在意的两人,其实都格外在意这短暂日子。
后来有一天,离秋水终于带着张早早北去。两人一直在想着离别之时会是什么滋味,可事到临头之时,却显得格外淡定。
那位红衣女子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早些来。
一身青衫的青年也只是说了一句会的。
唯独那个一身绿色长裙的小丫头,撇着嘴一脸不高兴,离去时不住的回头,说爹爹要早些更早些来才是。
于是去往茏暮山的路上,再次变作只有张木流一人了。想念是难免的,却也并不孤单,远游皆是独行客。
回想起那位褚晓丹城主,张木流难以自控的发笑。那位读书人想用些魔物细作充当磨刀石来磨砺张木流,可又怕一个不小心,将张木流给磨砺断了,最终这位读书人还是没忍住与张木流透露了些天机。
刘工那小子怀里揣的包袱除了一封褚晓丹的亲笔信之外,还有一颗以秘法隔绝气息的大魔心脏。张木流交代他,将信与大魔心脏送去脊背山后,便拿着那把竹麓到茏暮山去。
护送大魔心脏与返回送剑的本事,这个少年人自然是没有的。但是有游方暗中跟着,其实也是问题不大。就是看这个家伙能不能守住本心,将竹麓原原本本的送来。
……
此地距离茏暮山只有短短千里,一座响彻一洲的修仙圣地,每日寻访的人自然不会少,只不过更多的都是奔着那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修士去的。
方圆千里也有不少修士城池,只不过都被张木流有意无意错开了。这位不爱穿青衫,却一直未曾换过一身衣裳的年轻人,更多的是喜欢走山路水路,看市井百态。
这不,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小镇子。一条汛期水大,旱时不干的小河绕了个微微的弧线傍在小镇一旁。小河名字很有意思,叫做苍生河。小镇名字也不错,叫积沙镇。
张木流打听了一番,原来之所以叫做积沙河,是因为传说很久以前有一支大国的军队败走此地,数千人走到此处便再也走不动,长眠于此。带队的将军将死去士兵尸体放在苍生何远处。几万士兵一人在河中抓了一把沙子洒在尸体上,故而积沙成镇。
此类传说大多都是杜撰的,就比如张木流家乡,桐州城往东南方向去有一处河谷,因为诗圣曾落魄于此,在个河岸草堂住了许久,也留下了一首七绝诗,故而游人颇多。
那处河岸有个怪异石块儿,像是给人一屁股坐了两个陷下去的凹陷,也不知怎么传的,就说是那木匠的祖师爷来此地时,坐而悟道,长久未曾站起,所以留下了两个印子。
还有顺着那条河流一直往上,又一处山谷内有个数千年前的石刻,一处水榭正掩着那处石刻。水榭下方是个淹死过不少人的碧绿水潭,方圆不过十丈,却有人将其唤作黄龙潭。
就连跟积沙镇差不多名称又差不多故事的小镇,小竹山下方五十里便有,不同之处在于,此地是大军败走,张木流的家乡那处是大军凯旋归来。
无数传说故事,即便相隔无数个万万里,也还是有雷同之处。
这个小镇有些贫苦,让张木流有些不敢相信。即便是那所谓的地主家里,也只是不愁吃喝而已。
酒铺一个都没有,找了一大圈儿才堪堪找到个茶水摊子,且那茶叶根本就是一些沫子而已。
张木流又换做一身书生打扮,背后有一个大箱笼。跟那卖茶水的老汉要了一碗茶一张瞧着黄不拉几的面馍开始吃了起来。
“老人家!咱这儿瞧着也不是什么穷山恶水啊,怎得瞧着也是不多富裕?”张木流吃了一会儿后问道。
老人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其实原来我们这儿还算是十分富裕的,只是有个傻子坏了我们一方风水,这才使得此地愈加穷苦了。”
张木流疑惑道:“怎么说?”
老人又端过去一碗白水,笑着说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咱这儿二十年前可不是这般模样,就说镇子里的一家富户,就比县城里的所谓首富有钱多了。那家富户生了个儿子,却是个傻子,一窍不通那种。傻子爹娘临死前特意叮嘱,说没钱花了九八县城里的铺子宅子卖掉,换些钱总能挨到你老了,只不过镇子里的老宅子可不能卖掉,若是实在没法子了,就将老宅拆了,一根儿木头一根儿木头去卖。”
听到这里,张木流笑道:“总不会是那些木头里藏着金银财宝吧?”
老人也是笑道:“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可那白花花金灿灿的值钱玩意儿最后撒了一地,由不得我们不信啊!”
张木流又问道:“既然如此,那咱这镇子有个傻财主,大家对他好点儿,都不至于这般吧?”
老人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们都对他很好,他再傻,也知道那么些钱自己花不完,总是变着法儿给我们建桥修路。只是啊,十年前有个老神仙来了此处,说要借傻子家的老宅子那块儿地去建造一座庙,且傻子家的房子最好也给了他们。只是那傻子轴啊,死活不愿意捐出去土地与宅子。后来我们这个地方就越来越穷,前些年傻子无缘无故沾上了人命官司,官府派人来抄家,房子一拆,那都是金银财宝啊!只是全部都拿去充公了。再后来,我们这儿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张木流眉头微微皱起,接着问道:“所建庙宇供奉那位大神?”
老人犹豫了半天才开口缓缓说道:“是黄大仙儿!我们这儿都信这个。
张木流闻言瞬间明了,看来是个黄鼠狼成精。
有些话张木流难以说出口,说出来也是没什么用。有手有脚,指着一家富户过日子,那富户倒了以后就又怪罪人家得罪了神仙,如此也不怨此地贫苦了。
卖茶水的老人猛然间揉了揉眼睛,紧接着双膝跪地磕头不止。原来眼前的年轻读书人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三枚通宝钱在桌上。
这个故事多半是真的,只是害人的或许不是那只黄鼠狼,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
积沙镇背后是一座不小的荒山,灵气淡薄无比。深处有个大摇大摆立着一块儿石碑的洞穴,石碑上刻着”黄仙洞“。
洞内有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盘膝坐在高出,底下是一众小妖,一看便知是老鼠精。
“大王!弟兄们都想沾点儿荤腥,总这么吃素也不是个事儿啊!您说您都多少年没吃过鸡肉了,黄鼠狼不吃鸡那还是黄鼠狼吗?”一个小妖神色委屈,轻轻说道。
上方盘坐的黄鼠狼精张开眼睛,冷笑道:“想沾荤腥,有本事你们去吃人啊?”
一众老鼠精拨浪鼓似的摇头。
道士打扮的黄鼠狼精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化形之初便有人警告过我,想修得长生大道,必须吃素。你以为我帮你们一群老鼠修行而不是帮什么野狼老虎是为了什么?”
其中一个小老鼠叽叽喳喳说道:“肯定是因为大王觉得我们比那些大虫野兽有修行资质啊!”
黄鼠狼精呸一声,笑着说道:“你想多了,之所以帮你们修行,是因为你们胆小,打死都不敢去祸害人。”
一众老鼠精闻言瞬间便如同霜打的茄子似的。
大王与小厮正说的起劲儿呢,门外忽然有一道人声传来:“哟!小小黄鼠狼都敢自称黄仙了,那地鳖成精还不要自称地仙了?”
黄鼠狼闻言后一个哆嗦,说了一声让老鼠们都别动弹,自己一阵风似的跑出去洞穴。见到一个一声青衫的年轻人便跪倒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大仙啊!小黄总算是等到你了,这么些年我等的好辛苦啊,就怕你来了以后一剑砍死我,我都三百年没吃过鸡了,每日就是馒头咸菜。”
张木流嘴角抽搐,这好歹是个元婴期的妖精了,怎得如此不要脸?要是刘工在此,这俩人不就凑了一对儿?
“等我是什么意思?”张木流皱眉道。
黄鼠狼扭扭捏捏半天,才苦笑道:“小妖化形是一位来自胜神洲的拄着拐杖的老前辈相助,那位真正的大仙曾经告诉我,要我切记不可伤人不可吃肉,要清心寡欲直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年轻人来此,之后我才能离开这座鸟不拉屎的荒山。”
张木流闻言脸色有些黑,只是胜神洲来的,会是谁呢?
于是他又问道:“你所说的前辈,姓甚名谁?”
黄鼠狼笑着说:“那位前辈猜到了你会问他是谁,他是这么说的。”
这只黄鼠狼精双膝仍旧跪在地上,只是上半身却挺拔不已。像是学着他口中的前辈,淡淡说道:“那小子要是问我是谁,你就告诉他,我是那个被自己亲娘拧断双腿的,有一年给了他十个通宝钱压岁钱的死瘸子。”
张木流猛然皱眉。
原来那个老家伙也是修士?且境界应该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