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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酉抬手虚扶我:“那日听说侄女身子不适,未曾见到,今日看来已大好了。遇上的突然,酉都不曾准备见面礼,太失礼了。”
此时我二人挨得近了,我才发现他身量极高,我站直了身子看他却只能望见一个背光下优美流利的下颌弧度。他说的话文绉绉的,而黔南人从不这么说话,我讷讷着不知该回什么,顿时觉得自己蠢透了。
幸好有二师兄给我解围:“公子不必客气,左右过几日也是要——”
他话没说完,便听不远处有弟子们见礼的声音。我一个激灵回头,果见打树丛那边转过来一八尺大汉,留着浓重的络腮胡,肩宽背阔气势汹汹,直奔这边就来了。后面跟的却是垂头丧气的六师兄。
“师父。”
公子酉也笑着欠身:“长兄。”
父亲狠狠瞪了我一眼,我顿时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想躲到二师兄身后。谁知今天他并没有主动为我开脱的意思,仿若一堵冰墙杵在我后面,纹丝不动。前有狼,后有虎,我只好把头埋下去,顺便瞪了眼同样低头不语的六师兄。
父亲笑起来也是声如洪钟,他极热情得同公子酉客套了一番,顺便毫不留情得骂了一通我这个不知礼书的不孝女。公子酉自然不会追究,浅笑盈盈得应对了几句,就又约二师兄进去下棋了。
二师兄进去前,居高临下得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的“自求多福”让我气不打一出来。
果然他们二人一进屋去,父亲脸上的春风立刻化为雷霆暴雨,对着我和六师兄一阵发作:“你们俩!跪灵苑去!”
黔南人信奉地灵,觉得人身生于黄土,死后也必归于黄土。灵苑里种地上种着花果,地下埋着先祖,春发秋生,夏繁冬眠,人的肉体在这繁茂又归尘的循环中得到了永生。
可我最怕跪灵苑。石砖忒硬,蚊子还多,一咬一串包,跪上一会儿就有罪受的。父亲一般不是特别生气,是不会罚我们来这里的,今天可能是触到他霉头了。
我和六师兄并排跪在石砖上,又硬又凉的地面让我俩都呲牙咧嘴的。父亲还在高声怒斥我的不听教诲和不知礼数,说到激动处甚至挥舞手臂,他后面的一颗李子树让他打得枝桠乱颤果子乱掉,我不禁十分同情埋在李子树下的先辈。
“长孝娴!”他忽然大吼一声,“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闷闷得应了声,又忍不住提醒他:“爹,你小点声。惊到祖宗了。”
父亲气得更是吹胡子瞪眼,用力一跺脚,恰好把掉在他脚边的一颗李子踩的紫酱四溅,看得我和六师兄一阵牙酸。
“就你这个样子,怎么嫁过去!你知不知道唐门是什么地方,那是高门大户!你要是再野了似的胡闹任性,早晚就得闹笑话!今天不就是吗?可好呢,还没过门,先让人家看看长门的姑娘有多粗野!”
我一阵气闷:“又不是我愿意乱跑的,你要是不关我,可不就没这么多事了。”转念又想起今日见到的公子那高洁模样,却是与黔南人不太一样,心中不免有些低落,“他们这么好,娶别人去吧,我还不稀罕呢。”
“你!”父亲大怒,“这门亲事已经应下,你不稀罕也得稀罕!”
我本懒得和这暴脾气老头顶撞,但现下不仅火上心头,说话也呛了起来:“都是你自作主张,问过我的意思吗?不就是想攀上唐门吗。真可惜你就只剩一个未婚女儿了,不然都不够嫁!”
“混帐东西!”父亲蒲扇般的大手高高举起,挟杂着万钧怒气。
情急之下六师兄从侧面一个飞扑,死死抱住父亲的双腿:“师父!师妹她不懂事,您千万别打她!”
“小六你给我滚开!没你什么事儿!”
我也大声道:“六师兄你不用管,反正我就是不嫁!”
可怜六师兄被父亲甩了几下没甩脱,最后一下被踹到肚子上,脸一下子刷白。我看得心疼,急着跪行几步要扯开父亲和六师兄:“这里没你的事情,你快放开!”
我俩一个搂一个扯闹成一团,父亲却忽然停下了动作,皱眉怒目看着我们,半晌道:“小六,你先下去。”
“师父……”六师兄颤抖着嘴唇,忽然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您别生小师妹的气了……从订婚到现在,她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我——我们师兄弟看在眼里,都心疼。她、她要是不想嫁,您就、您就随了她的意思吧!”
我心头一颤,眼圈顿时红了。别看六师兄平日嬉笑玩闹的样子,其实他最怕父亲。此时顶着父亲勃然大怒的时候说这话,肯定怵得慌,可他还是说了。
可父亲却没有愈加发怒,只是死死皱着眉头:“你先下去。”
六师兄还想说话,却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只好惨白着一张脸起身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二人。我尽量挺直腰背,作出无愧于心、凛然大义的模样,看父亲拧眉不停的来回走动,似乎有什么事特别烦恼。
片刻他猛地停下脚步,直视着我:“你是不是喜欢小六?”
我吓一跳,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男女之爱,顿时觉得十分别扭。但黔南女子从不隐瞒自己心意,向来有一说一:“不、不讨厌。”
父亲眉头拧得像个死结,长长叹了口气:“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混小子,你这丫头的眼光可真差……”他沉默了下,摇头,“我本想着,你和仲林或许……”
二师兄的名字便是仲林。我被父亲这话里的意思吓得一个趔趄——二师兄?!他管我管的比亲爹还狠,一开口便是我的八百个不是,父亲从哪儿看出我们有可能的?
父亲的口气忽又严厉起来:“但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无论是小六还是谁的,你都给我忘的干干净净,老实嫁去唐门。我是为你好!”
我们父女俩的脾气都冲,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他这么不容商量的,我也气得很:“说什么为我好,你就是想攀附唐家!你逼我嫁,我就撞墙!绝食!上吊!”
父亲气得指着我半天,最后竟怒极反笑:“行,不愧是我长家的女儿,够硬气!那你就在这跪着吧,一直跪!看看你膝盖是不是跟脾气一样硬!”说罢拂袖而去。
我撇了撇嘴,悄悄挪动了下双腿,立时一阵针扎般的感觉袭来。老头真狠,知道怎么治我最有效,但今天我是绝对不会轻易向他低头的。
日头渐渐西落,灵苑中一片橘红色的阑珊余晖。
黔南的山中,夕阳之际最是壮景,无限远天粉橙交叠,赤青相映,一轮宏大的落日仿若近在眼前。此时就算在此处,也能看到树桠果子上都被镀了层金粉的霞光,极是瑰丽。
我望着叶隙中的日头,用手锤了锤已经麻木的腿。已经几个时辰了,看来父亲今日是下了狠心要整治我。只是腿倒还好说,肚子饿了却是忍也忍不住。我偷偷看了看滚在地上的李子,一般灵苑中的瓜果是要上贡的,不能给人吃,可我要是偷一个祖宗应该也不会介意——
刚想到此处,忽听外面有脚步声,我赶紧跪直了身子。却听枝叶摩擦声,一黑衣青年走了进来,我回头一看顿时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二师兄没说话,倒是掏出了一块荷叶糯米糕。我早饿的前胸贴后背,赶紧接过,还是热的荷叶里蒸腾出一股极香甜的米味。
在我大口吞咽时,二师兄撩衣在我身侧蹲下,轻轻摸了摸我的膝盖:“疼吗?”
说话间我已快吃完,含混道:“当然疼……师兄,你有没有带——那个?”说完向他挤眉弄眼。
二师兄撇了我一眼,淡淡道:“没有。”
我顿时有些赌气。平日我被罚跪,他来看我都会带着零嘴和软垫,帮我度过难捱时光。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竟似有意让我挨罚一样,跟往常半点不同。
似乎没察觉到我的闷闷不乐,二师兄轻轻抬起我一条腿,先将一只手掌垫在我膝盖下,另一只手缓慢的揉着我大腿的诸个穴位。他的手温热有力,我很快感觉一股热流从腿上涌,刺骨的冰凉感瞬间褪了不少。
“师兄……”我叫了他一声,“你、你就不能帮我去和爹说一下……”让他少罚我两下。
二师兄似乎没听见的样子,还是专心帮我揉着腿,半晌后方道:“师父这次罚得好。不然你嫁了过去,更得吃苦。”
在订婚这事上,二师兄基本没怎么插过手,我一直以为他虽然面冷但还是偏向我的。可这么一听,竟然是支持这桩婚事的,我顿时急了:“师兄!我不想嫁,我——”
“这事儿你得听师父的。”他竟然不容置喙,“是为了你好。”
又是一样的说辞!我气的不轻:“我的婚事,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你们一个个的,就那么想让我嫁那么远,一个熟悉的脸都看不到吗?要是——要是——”我声音不禁抖了起来,“——要是阿姆在你们还会这么对我吗?!”
他手上一顿,随即抬眼看我。与黔南人惯有的浅色瞳孔不同,他的眸子是完全的墨色,此时一整个霞光满照的远天全部落在了那沉黑的瞳孔中,仿佛一双眼睛都着了火。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我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抿嘴倔强得看着他。
半晌,他收回目光,几不可闻得叹了口气:“说是为你好,是真的。不说别的,单凭你现在的体质,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作为。”
我一愣,万万想不到婚事和这件事还有关系。
二师兄继续淡淡道:“你内息紊乱,是胎里留下的根子。师父和我——我们没本事,治不好你……若是不能习武也就罢了,就怕你日后会……”他沉默了下,又道,“唐门修气,练的就是一门理气用息的内功。你只有嫁过去了,方能修习唐门心法,说不定有一线生机能改变现在的内息。”
我呆呆的,脑子一片混乱,无论是阿姊还是父亲都没向我说过这事。但我知道,从小他们就在我身上耗费了不知多少精力,就为了能改变我胎里留下的混乱内息。这个根子的问题,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便是很难习武,往大了说便是气脉混乱难以控制。长门练的本就是一门威猛功夫,往上数几辈长门还繁盛的时候,不知有多少高手最后落了个暴毙而亡的结果,都是因为不能管束自己的内息走向。
顿了片刻,我艰难道:“我不管,哪怕我就能活一年、一月、一天,我也要留在黔南……”
二师兄抓着我肩膀的手猛地收紧了,看他面色似乎恼怒了起来:“闭嘴,不许说这话!”
他喘了口气,复又冷然道,“就算不为自己想,你也该为长门想想。如今四大家,沙门靠着些奇技淫巧一直如此,唐门与燕门却不断壮大,门生无数、武学修为更是愈攀高峰。可我们长门有什么?一年年落魄下去,江湖上已有人说四大门派该改成三大门派了。你听了这些话,难道没有半点忧心么?作为长门掌门的嫡女,却没有内力,你能为门派的未来做什么?若是有一天我们真的要灭门了,你准备干什么,站在后面等师父和我们保护你吗?”
他一通话把我逼得胸口发闷、脸色涨红,双手紧紧捏住了衣衫。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有时隐约也想过,就这样生活在黔南山脉里有什么不好,为何要去争那几大家族的名号?可一旦我随父亲走出家门,稍稍在江湖上一过,所有人看向长门的目光都让我如鲠在喉。
是啊,为了这个家族我又做过什么?可要用我自己的婚事去换一个能修习内力的机会,我又万般不愿。二师兄真是懂我,知道怎样把我打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我憋红了脸,低下头去不吭声,也不愿看他。
二师兄站起身,低头看我:“起来吧,我带你回去。”
我撇撇嘴,憋闷道:“……爹还没让我起呢。”
“我去同师父说。”
他来拉我,我上半个身子刚抬起来一点,双腿立刻传来一阵针扎酥麻的极痛感,我不禁难受得叫了声。
二师兄几不可闻得轻叹了口气,背对着我蹲下:“上来。”
我心中郁结,又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一席话,有些闷闷得道:“你让我自己缓一会儿好了。”
他没理我,转身一拉将我扯到了自己背上,轻柔得拖着我双腿站了起来。我僵硬了片刻,还是将脸轻轻贴在了他温暖的背上。
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次这样背过我。通常是我和六师兄出去捣乱了受伤了,二师兄在最后匆忙赶到,冷着脸训斥我们一通,最后还是要背着我、牵着六师兄回家来。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他的肩背有些单薄消瘦,随着时间流逝,这个肩膀逐渐宽厚起来。而唯一不变的是他托着我轻柔的双手,和稳稳的每一步。
他个子高,我爬在他的背上正好能越过枝桠看向远方。
“师兄,”我将头贴在他的脖颈处,轻声道,“今天的夕阳好美。”
可二师兄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又拖了拖我的身子,一步步离开了灵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