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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色都是一僵。
虽然这话说得糙,但道理是没毛病的。别管你是怎样的武林世家、江湖望族,别管你的门派有多讲礼数、讲道理,迄今为止大多数武林争端的解决方式也依然是——
打一架。
那掌门额头滚落一滴冷汗,看他的表情估计恨不得将这信口胡诌的沙门统领沉到漱湘江底的淤泥里。他左右看看燕门和唐门,迟疑道:“两位都是为了还武林一个公正,这点毋庸置疑……但这陆石青究竟该归谁处置,的确难以判定。燕掌事,唐外宗长,你们看——”
燕氏函扬了扬眉,竟率先答应了,“我自无异议。”
公子酉面色淡淡,看不出情绪。他的目光凝视着燕氏函,不知在想什么,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他终于缓缓启唇道:“既然燕掌事已然同意,酉也无异议。”
那掌门舒了口气,扬声道:“既然如此,那便请燕掌事和唐外宗长各挑一位座下弟子——”
“不必多说了。”燕氏函打断了掌门的话。
却见他转过头来,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公子酉身侧的我。我心中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便听他伸手一指道:“唐门,需得这位长姑娘出战。”
我浑身一僵,还没等有任何反应,立在我身后的二师兄已经悍然而起,寒声道:“不行。”
燕氏函一扬眉,“唐外宗长,这又是哪位。”
“我是长门的长仲林。”二师兄毫不畏惧地紧紧盯着他的表情,仿佛想从那张面孔中看出些什么蛛丝马迹,“孝娴不仅是唐门弟子,更是我们长氏嫡女。她不能冒这个险,更与此事毫无关系。”
然而听到“长门”二字,燕氏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淡淡地“哦”了声,复又道:“长氏小哥,你误会了吧?我们今日只是比武而已,点到为止。再说,此事怎与长姑娘没有关系?这惊天的丑闻和阴谋,可都是她一力揭发的呢。”
二师兄一怒,还未说话,便见燕氏函转过了头对掌门略一颔首,“我意已决。若是唐外宗长和这位长氏小哥不答应……李掌门,今日便莫怪燕某拨你这个面子了。”
古亭内气氛顿时一僵。燕氏函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若是不答应,他就要明抢了。
虽说这话极霸道,的确惹人不快,但身为燕门掌事、当朝晋王的燕氏函如此行事作风由来已久,在场诸人也不吃惊。更多人也不愿因此而触了燕门霉头,顿时很多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公子酉。
自被燕氏函点了名字,我的心就跟上了弦般怦怦狂跳。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燕氏函能派人千里迢迢去黔南杀我,我怎知他不会在这“点到为止”的比武中耍什么卑鄙手段?
此时我也忍不住屏住呼吸,望向公子酉。
在晨光中他的侧脸近在咫尺。他的眼睛还看着燕氏函,那双远山似的眉微颦着,但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嘴角却略有些紧绷……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此时的公子酉依旧是那副胸有成竹、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我却知,他此时的心情已然十分不快。
他在不快什么?
是在怒燕氏函指鹿为马?
还是在恼他指我出战的提议?
亦或是在因此时两难的境地而不快?
怦然而动的心跳蓦地停了下来,整个胸膛顿时成了一座空谷,似有一股冷风吹过,空谷回音。
我千里来此处接望帖,费尽心思想早日解决事情,便是为了不再让他徒增烦恼。可为何事情总不尽如人意,无论我如何努力,终究还是将他放在了这两难的境地?
我何时才能让他不再因我而皱起双眉?
种种迷茫、自责、困顿、恼怒在心中乱成一团,如狂风过境,尚未等我理清思路,按万般情绪便已组成一句话脱口而出——
“好。”
古亭中众人“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我。我嗓子有些干,不禁咽了口吐沫,再次开口重复道:“好。”
二师兄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声音,我扭过头去看他,低声道:“师兄,你知我意已决,你没法拦我。”
他盛怒的目光烁烁如烈焰,但我却已躲开了他的逼视,扭头去看公子酉。
公子酉微颦的眉头依旧没有解开,他看着我,目光中有三分无奈、七分叹息,似是在看刚刚学会玩牌的孩子、还没开局便已经底牌亮给了敌人。
“孝娴……”他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他与二师兄不同,我知他不会拦我,当下低声道:“小叔叔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公子酉略略颔首,轻叹了声,摇摇头没再说话。我知他默许了,便大步走至亭中,直视着燕氏函:“燕掌事,我在这呢,请您指教。”
燕氏函看着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那双鹿眸中竟闪过一丝柔亮的笑意。他微微侧身,向身后站立的三名燕门弟子示意道:“我点了你,便由你来选一名比武的对手吧。”
我目光划向他身后——两男一女,最左边的男生最高,正一脸倨傲地看着我;中间的稍矮些,抱着肩没什么表情;最右边的姑娘笑盈盈得,一张圆脸看起来和气的很。
我收回目光,冲燕氏函一颔首,“我没那么多讲究,选谁都一样。燕掌事派一位吧,想必当着这么多师兄师叔们的面,您是不会欺侮小辈的。”
我语气中的讥讽已经很明显了,然而这次没看错,燕氏函眼中的笑意竟更深了些。他冲我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阿赖,你来与长姑娘过两招。”
那圆脸的姑娘笑着上前应了一声,冲我一抱拳道:“燕门赖秀,请长姑娘指教。”
我两人在古亭中站定,那掌门走上来,扬声对我们二人道:“此番交手是为了决定那方门派可带走陆石青,两位点到为止即可。现在请亭中诸位退至船上,好——”
我心中一动,打断了掌门的话,“且慢。”
那圆脸姑娘虽然看着颇为和蔼可亲,但行走间步态若豹,顾盼似鹰,吐纳深远——一看便是高手。燕氏函坑我坑得可着实不轻。
我自恃应不是她的对手,但既然如此,便要在别的地方站些便宜。
那掌门疑惑看我:“长姑娘有何事?”
我冲他微微一笑,左右看了下,走过去拎起一张桌案,手一用力卸去四条桌腿,旋身一抛那张木板便被我扔在了不远处的水面上。我又故技重施,卸去了另外四张桌子的桌腿,依次将他们扔于水面上,转身冲赖秀朗声道:“亭中比武有何意思?赖姑娘何不与我去水中比过?先落水的便输了!”
说罢不等她反应,便提足轻飘飘地跃至栏杆上,再一提气便如落叶般驻足于一块三丈外漂浮着的木板之上。水波荡漾,足下木板起伏不定,我的身形也随着那寸许大的落足之地来回漂浮。
我自不知,在我跃至那木板上的一刹那,亭中数人的瞳孔瞬间紧缩了一下。燕氏函紧紧地盯着湖面,身子也不自觉地往前倾去;公子酉的神情虽没什么太大波动,但他掩在长袖下的手指却缓缓收紧了。
他们皆望着湖面上的少女——
如碎银般的波光里,她的面容神情看不清楚,只唯见一秀长的身姿立于水光之中。唐门的暗青色武服本略显呆板,但此时于江风习习之间,那飘开的下摆和紧收的腰肢让她的身影看起来便如一根鲜嫩的桔梗。花杆虽略显单薄,但却是不尽的生机蓬勃。
亭中其他人也都怔怔看着,片刻后有人喃喃道:“我怎觉此景有些眼熟……”
“让人不禁想起那——”
“那月下听潮比剑宴!”
“这、这姓长的姑娘莫非是——”
公子酉的瞳孔蓦地一缩,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却正好与燕氏函的视线碰了个正着。两人在空中对视片刻,瞬息之间交换了无数不为他人所知的情绪,转瞬又侧开了眼睛。
我自然不知道亭中众人的心中波澜,但我这个举动的确是受那个“月下听潮比剑宴”的故事所启发——我其他都没什么长处,唯有轻功还算不错,在陆地上占不到什么便宜,但于这水波起伏的湖面上形势便大大得立于我了。
赖秀也随着我跃到了几尺外的一块木板上。我凝神看她身法,却见她虽身形也算轻盈,但落足时木板猛地往下沉了一下,亏得她连忙稳住下盘这才没有翻倒,顿时心中有了数。
我俩隔着数尺的距离相望。赖秀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捆绳索拎在手上,冲我做了个请手,笑道:“长姑娘请。”
我盯着那捆绳索,只觉得那东西比鞭子长些细些,但又不似普通的麻绳,末尾处似乎还连了个如弯刀般的兵刃,看起来说不出得奇怪。我知燕门最擅用古怪兵器出奇制胜,若是我赤手空拳便有些吃亏,想了想还是拔出了那随身带着的兽牙匕首握在手中,冲她点了点头。
却见她一抖手中兵器,那细软的绳索顿如灵蛇复生般在空中一扭,她的手臂一挥又一送,那绳索便在空中划出了个极饱满又优美的弧度,猛地夹着厉风向我扑来。
在散落水面的木板上比武,最大的困难便是距离。我们只能站在那寸许大的地方,前后左右行动都由不得自己,她这伸缩自如的鞭子的确是比我掌中的匕首要有优势得多。
见劲风扑面,我下意识地抬头后仰,却忽觉脚底生浪,足下的木板来了个危险的起伏——原来是我这后仰的幅度有些大,那薄薄的木板承受不住我身体的重量和浪头,瞬间危险地翻起了半个板头!
千钧一发之际,我生生扭着身子于空中转向了侧面,左脚定,右脚踩,身子瞬间在木板的左右长边稳住,这才防止了开局便翻板的惨剧。
谁知刚刚于毫厘之间躲过那蛇信般的绳索攻击,我刚刚站稳,便忽觉身后寒意顿生。赖秀明明是站在我的正前方,那兵刃的寒意怎会从我的背后来?
我来不及细想,那一瞬间习武之人的警觉和反应救了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弯腰低头,果然一股阴凉的寒风贴着我的头皮“刷”地划了过去。我只觉头顶一重又一轻,却是绑头的绳子被什么利刃割开了,顿时满头青丝四散飘飞。
带我抬头一看,顿时没忍住一句骂娘——那鞭子的顶端竟连这个像回旋镖的东西!方才那鞭子从我正面来,一击不中,竟生生在半空中掉了个头直攻我后心!
按理讲鞭子应是握把处粗,质地软而活;鞭头处细,质地硬而坚;这样才能做到“收如虫,放如龙;收如鼠,放如虎”。若是鞭头的地方太过沉重累赘,则失了其空中的灵活和毒辣。
偏偏赖秀这鞭子生得奇怪,那鞭头处的回旋镖完全没有影响整体鞭身的灵活,反而赐予了它能自由转向的能力——着实是劲敌。
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眼见赖秀手一抖,那鞭头于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随着她猛一旋身,再次向我扑来。然而这次那鞭头走得极低,竟不似要攻我上盘,我心中一惊,心中大骂了声不好。
果然那鞭头如灵蛇般在轻飘飘的板头上一舔……板子瞬间就被打得翻了个身,水花四溅。
我的脚尖赶着板翻的前一秒堪堪跃起,只要再迟一点儿人肯定就栽水里去了。身子腾空的一瞬我火速一瞥——最近的一块板子尚飘在几尺外,而我人在空中已然力竭,这一下子是跳不过去的。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掉水里去了——我自己本来也这么以为——然而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落下的一瞬间偏偏撞上那回旋镖似的鞭头贴着我的脚心正往回收去。我顿时脚尖轻轻一点,借着那回收的力量和去势整个身子轻轻往前一飘,顿时如二两棉花般落在了几尺外的另一块木板上。
古亭中瞬间爆发出一片叫好之声。
赖秀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也没想到我身法竟会这么灵活。但她很快镇定,鞭子一收又一送,再次故技重施向我袭来!
人不可能吃亏,她想用同样的手法打翻我的板,也太小看我了。
却见那劲风扑面,我眸光一定,身子一侧,手一伸——那纤细的鞭身便已被我狠狠捏在了掌心!
这一下看似轻巧,实则凶险,若是这个寸劲儿没把握好,能生生被那鞭子抽下去半个手掌。捏在手心之后我自己也浑身冷汗,一抬眼间正好对上赖秀惊讶的眼睛。
然而那一抹惊讶迅速隐没,她竟丝毫不乱地冲我一笑,我顿时心中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她猛地身子一拧,整个鞭身顿时也是一旋,随即我的掌心一热又一凉,剧痛传来,下意识已放了手——那看似光滑的鞭身上竟布满了细小的钢孔,徒手握住时被她这么旋,顿时能掉一层手皮。
这燕门兵器,真是处处古怪陷阱!
我心中忍不住大骂。而此时赖秀也不再与我虚与委蛇,一条鞭子甩得如同银蛇出洞,顿时湖面上水花浪花四溅。我落哪儿她打哪儿,一条鞭子占尽了优势。
再这样下去我哪怕不自己落水,早晚也得被她耗尽了体力。
当即我看准她又一鞭子打来,纵身轻轻一跃,下落时复又踩在了那回旋鞭般的鞭头。赖秀见势不好连忙回抽,而我则足踏鞭身、借着力纵身一跃,凌空飞至空中!
赖秀本与我有四五丈距离,想必是觉得我很难瞬间近身。然而带她反应过来时,我人已在空中,与此同时持匕首在掌,如神兵天降一般凌空自顶心从上而下劈来!
赖秀仓皇抬头,瞳孔骤然锁紧,几乎是逃一般左手一展,鞭子飞出,鞭头勾出远处一块木板一带,同时她人近乎狼狈地飞身逃去。与此同时我那雷霆万钧的一斩已经到底,差了分毫没劈中她的人,只见刃尖堪堪没入她飞起的一块衣袂——
兹拉——,衣角碎裂。
咣当——,难以承受我这悍然一击的木板顿时裂了个稀碎。
而我一击不中,就地顺着木板碎裂的势头一滚,已然再次腾空跃起,几乎是紧接着赖秀跳到了她落足的木板上。小小不过寸许大的木板一下子承受了两个成年人的重量,顿时发出了一声危险的吱嘎声,被我俩堪堪稳住。
古亭中观战的人已经看得目瞪口呆,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此时的木板在我俩脚下处于一个极微妙的平衡,便如跷跷板一样,任谁稍微多用一点儿力,这平衡便会被瞬间打翻,两人都得落水里去。
我们二人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对方,浑身紧绷得都一触即发。我捏着匕首的手已隐隐出了冷汗,而赖秀则盯着我,缓缓收回了鞭子,取下了鞭头的回旋镖。
下一瞬她骤然发力,回旋镖锋利的外刃闪着寒光骤然向我袭来!而我二人脚下的木板随着她这一动,瞬间往我脚下一沉。我知此时断不能躲,不然板子立刻就翻了,当即咬牙反向前一步,匕首横挡——
当啷!
兵刃相撞,发出金石玉碎之声。
近身战乃是匕首的长处,我一挡之下几乎瞬息不停,反手拳心朝下,匕首朝上刺向她的下颌。赖秀猛一后撤,我也瞬间跳开一步,板子再次恢复平衡。
而我不愿再耽搁,长出了一口气,尝试探寻周身气脉流动,随即引气外导——
然而我骤然浑身一僵,一股凉气瞬间升上脚底——我周身气脉仿若干涸了一般,竟半分感受不到任何内力流动!
最早时我只要催动内力,便会觉得周身内气乱窜,仿佛滔滔洪水一般根本无法管控;后来学了唐门心法,学会了理气疏导,体内的气脉仿佛找到了河道一般能在我的催动下井然有序地汇入外界如大海般的自然之力中。
然而此时此刻,我尝试催动内力,却只觉浑身气脉都如荒废已久,丹田一片虚空,仿佛从前学武运气都是一场梦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惊愕和慌张,浑身都止不住在发抖。为何我的内力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
我也不曾受过任何内伤,与赖秀也没交手两下,为何忽然会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难道我要变成一个废人了吗?
无数纷乱思绪兵荒马乱地践踏过我的脑海,只剩下一片残骸,我竟呆呆僵立在了那里。
然而比武之时怎容我有片刻呆滞?下一瞬赖秀那手中回旋镖便已风驰电掣般向我袭来,而我只来得及仓皇往后撤了一步,勉强躲过攻势,身子却已于顷刻间失了平衡,几乎是毫无悬念地栽入了水中。
在被水波包裹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瞬间盖过所有慌张惊惧、占据了我的大脑——
这次又要让他失望了。
远处似有混乱的人声吼叫,还有浮动混乱的光影在水面之上晃动,但我却觉得身子不断下沉。手无力地推水,却如在推一面城墙那么困难,湖底仿佛有不尽的漩涡在坠着我下沉。
便在此刻,随着一声轰然之声,一道人影乍然破水而来。我不禁睁大了眼睛,他的面容从不断升起又破碎的气泡中显现,水影闪动、浮光掠影,此时此刻的一切与之前不断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