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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尘埃落定,江水再次恢复清澈,已是三日后了。
这日,谢浥尘推门来到我的房内,告诉我昨晚子时李禄的的妻子一朝分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白白净净得,听说哭得特别响亮。”谢浥尘笑道,“李禄让店里伙计送来了红鸡蛋,让我们都沾沾喜气。”
他给我递来了一枚鸡蛋,我沉默地接了过来,手指不断摩挲着蛋壳上印着的喜字。
半晌,我低声道:“我想去看看他们。”
谢浥尘一顿,似不知该如何回答,末了委婉道:“孝娴……你须知,他们现在可能并不想见到外人。”
我垂头不语。
谢浥尘叹了口气,又劝道:“我知你心里难过。但尘归尘,土归土,事已至此,除了往前看已别无他法。那些临江阁弟子们,大多都离开本地了,便是楼台月如今也有了新家。你若去了,除徒增感伤,也于事无补……”
“我知道。”我低声打断了他,“……若我只是远远看一下呢?不走近,可以么。”
谢浥尘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何必?若是心里不痛快,说出来与我们听,帮你开解一下总比闷在心里——”
他话音未落,我的房门又“吱嘎”一声开了,我们回头一看,却是公子酉静静站在门口。
“浥尘先出去吧。”他淡淡地说,目光看着我。
谢浥尘迟疑了下,似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还是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小叔叔……”
他听到我的话了吗?是否我真的是无能,又太过任性?
一件斗篷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浑身一震,忙抬头去看他。他的目光中满是叹息,神情也十分复杂,“穿上吧,你前两日落了水,风寒刚好,莫要再着凉。”
马车载着我们离开了唐门驿馆,小跑着往滨江城外而去。自从李禄的妻子将要分娩之时,他们便从城中的铁匠铺搬了出来,挪去了城外村落中的一处草芦居住。虽条件差些,但胜在安谧寂静,无人相扰。
这样远离是非的生活,可能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吧。
马车在村口停下,从车帘外望去,刚好看到绿荫掩映中升起的几处炊烟。傍晚的村中十分静谧,暖阳静静洒在草泥混杂的路上,唯几声鸡鸣犬吠依稀可闻。
公子酉替我掩了掩斗篷,轻声道:“你去吧,他们未必想见我。我在此处等你。”
我望着他,嘴唇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我知你难过。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善良的孩子总是很容易受伤。所以你去罢,别留下心结。”他的目光沉甸甸得,流连在我的眉角鬓稍,“总有一日你需明白,手持刀剑,万夫莫敌,也代表不了什么。为侠者,做不了的事情比能做的事情,多得太多了。”
我的心一坠,酸意蓦然涌上眼眶,连忙别过脸去跳下了马车。
村中炊烟拢翠柳,迟暮的夕阳照在路上。屋中院内有在做饭喂鸡的妇人,她们都笑语盈盈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暇来看我。
我悄悄地顺着村子的小路往深处走去,在那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近乎简陋的木棚小院。围着院子的栅栏还露出浅木色的木纹,几乎像是前几天才刚刚伐下来建成的。院内站着个高大的男子,正赤裸着上身在打米糕,金灿灿的暖阳洒在他布满薄汗的脊背上,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似有所感,他停下手起身,回过了头。正站在路中央的我无处可躲,连忙住了脚,近乎无措地与他对视着。
但李禄却并没有怒色或不悦,反而扯起嘴角笑了笑,冲我招了招手。
“得了,这次我欠喜哥儿二两银子。”他噙着笑为我打开了院门,“我说你不回来,他偏说你会……他在后院,你自行去吧。”
后院垒着几捆木柴,似是刚刚砍好的模样,而楼台月正坐在旁边光秃秃的木桩之上,怀中抱着一个布包裹,轻轻左右摇晃着。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此时的他,与我初现之时,几乎没有半分相像了。
那时的他拥着万金的雪色狐裘,着名贵的上等丝绸,手捧双耳镂花香暖炉。那双白马的车舆自街尽头而来时,雪色帷幕如云飘扬,街上众人无一不驻足观看。而他披散着长发,一双眼帘垂着,那双略微无神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竟自穿过那些倾慕的眼神匆匆而去。
君若崖间木,闲风不相顾。
而此刻的他,只穿了件五分旧的蓝色布衣,水洗多了便有些发白。墨发用一根木头簪子挽了起来,几缕垂下的发梢搭在消瘦的肩头,唯有那雪白清秀的下颌侧颈弧度依然美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仿佛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了头,逆着光冲我微微一笑,招了招手。我僵硬地走过去,却见他怀中的布包裹里正是个小小得婴儿。脸上皱巴巴的皮还没平顺,脸却睡得红扑扑得,一根黄豆大小的手指插在嘴里,正一边酣睡一边嘬着。
“你看他,睡得多香。”楼台月浅笑着伸手,拉了拉婴儿的襁褓,“咱们再怎么说话他都醒不过来。”
我蹲下身,凑近看那婴儿。他睡得真的很好,小鼻子还喷出了个鼻涕泡。凑近时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还有褥子在阳光下晒过后的味道,暖洋洋得,让人心都不由得软了下来。
“多脆弱的小东西。”他的手轻轻颠了颠,那婴儿寻了个更舒服得姿势睡得更香了,“有时候看着他们,便愿意为他们做所有事情……”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半晌,忽然低声笑了:“你知道我上一次抱孩子,是什么时候吗?”
我瞬间便想到了答案:“是常笑吗?”
他噗嗤一笑,点了点头:“是啊。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得多,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戏班子的老板捡了个包袱皮回来,里面包着个婴儿——呵,不过可没有这一个乖,整日哭得撕心裂肺。大哥和福哥儿都哄不来他,最后只有我私下里偷偷找了位刚生过孩子的勾栏女子讨了些人**,这才勉强哄住……到夜里还是要哭,哭得恨不得背过气去,我们都一度以为养不大了,但最后所幸……”
他抿起嘴角又笑了起来。那笑意极软,是想到了什么极幸福之事时,会露出的笑。
“笑哥儿他还好吗?”
我忙向他讲了遍常笑的事情,楼台月一边听着,一边笑着点头,末了叹道:“他一直都想学武……我们在街上卖艺的时候,他总抢着学那耍大刀、飞檐走壁的把式,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了。只可惜如今我们天涯两隔,却是见不到了。”
我不禁道:“唐门城离这里不过是五日左右的车程,你可以随时来看他啊。常笑一直惦记着你和李大哥,若他见到你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楼台月摇晃着婴儿的手臂顿了顿,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望着斜阳中的柳木尽头微微舒了口气,随即转头冲我微微一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些故人,相念也好于相逢。”
我怔怔看着他。而他也温柔地回望着我,所有的愤懑、痛苦、惆怅、无奈都从他身上褪去了,仿若他怀中新生的孩子,此时的他也只剩一腔满心的柔软。
“长姑娘,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他轻声道,“我知你还有很多遗憾和痛苦,然而江湖阔远、人海茫茫,世上还有许多许多不公、不平、不正之事,也有很多如之前的我一般绝望的人,等着你这样的江湖侠客去解救。而你在此时、此地能帮到我们的事情,却只有这么多了。”
我的脸庞一湿,不知何时已坠下泪来。
他站了起来,也拉着我起身,温柔的笑脸在余晖中有些模糊:“回去吧,回唐门去。这是你行的第一件善事,但绝非是最后一件。”
“我曾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谢谢你让我有所改观。”
我顺着村中绵软的草木小路往外走时,他便抱着孩子站在新搭的木栅栏门边目送我远去。我回头望时,他便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那时我尚不知他有何打算,也不知他那柔软却决绝的笑意是何意味。
烟暖迟暮,布衣荆簪,我以为他会永远如此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