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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皇帝安庆绪怎么也想不到,邺城之围刚解,自己却成了史思明的阶下之囚。
此刻,他身上的龙袍早被人扒了下来,五花大绑着跪倒在“大圣燕王”史思明面前。
他惶恐地看着面前的许多熟人,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们。
“大圣燕王”史思明居中而坐,一双狼眼发着幽幽的光,簇拥在他身边的是李归仁、田承嗣、安太清、张通儒、阿史那承庆等文臣武将。这些人也都曾是他的臣子,如今却都面色铁青的看着他,目光冰冷。他身后还跪着一些与他同样身遭绑缚的人,那是他的四个弟弟和高尚、孙孝哲等人。
他不敢正视史思明的那双眼睛,却将目光转向安太清的身上,大呼道:“安太清,你不是说大圣燕王愿意与朕约为兄弟之国,鼎足而立吗?如今,怎……怎又这样?”
安太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头一转,不去理他。
居中端坐的史思明冷冷责道:“鼎足而立?安庆绪,邺城被围时候,你派人来找我,说要将皇位让我。解围之后,你又与身后那几个贱奴商议拒我入城。你怕我引兵来攻,故此才派安太清来试探于我。我若不诓你一下,你个狼崽子敢出城来吗?还鼎足而立,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安庆绪向前膝行了两步,哀求道:“燕王!燕王!我前番想将皇位托付,的确是出自真心,只是听了张通儒、高尚他们的挑唆,才一时糊涂……”
此言一出,还未等史思明说话,在一旁端坐的张通儒就立即蹦了起来,骂道:“你这贼杀才!前番你与我说以托付皇位为名,先诓燕王来救,待到燕王大败唐军救了邺城,你又出尔反尔,甚至想恩将仇报,诱杀燕王。你敢说不是?”
安庆绪听了,满面涨得通红,竟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张通儒所说不假,但这番密谋本也有他张通儒一份,如今看来,自己早已被他出卖。
史思明笑道:“大燕的好皇帝!安家的好儿子!我的好侄儿!”这笑虽是笑,但却透着无比的阴狠。
安庆绪连连叩头哀求道:“臣弃失两都,久陷重围,不配继承大燕的国祚,望阿叔看在太上皇的面上,继承大统,饶侄儿一命!”这一番话里又是称臣,又是喊“阿叔”,极尽阿臾谄媚之能事,可见此刻他为了保命,已什么体统都不顾了。
岂料这番话不说还罢,当众人听他提到了“太上皇”安禄山的时候更是大为激愤,老将李归仁手扶刀柄大声怒斥道:“亏你还有脸提什么‘太上皇’!”说罢他转过头去看向史思明,似乎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便会冲上去将这个不肖的“狼崽子”乱刃分尸。
安庆绪听李归仁如此说,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忙转向坐在一边低头不语的田承嗣央求道:“田将军!我平日待你不薄,你还不替我求求情吗?”他自觉田承嗣在平日里对自己十分恭顺,自己也待他不错,而且他是“四虎”之一,说话还是有分量的。如果他肯替自己说点好话,或许史思明能放自己一马……。
哪知田承嗣却将眼皮一翻,冷冷讥讽道:“待我不薄?你勾结严庄,杀了自己的老子,我怕替你求了情,将来你再杀我!”
安庆绪见他竟然如此落井下石,万份失望之余又不禁恼羞成怒起来,当即破口大骂。
跪在他身后的高尚叹道:“我高不危跟了这么个主子,也是活该落此下场!”言罢便将眼一闭,垂头丧气地跪在原地等死。
而平日杀人如麻的孙孝哲哪里还有半点“立地魔君”的威风,此时他早已吓得屎尿横流,蜷在地上抖成了一团,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饶命!饶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史思明见已将他们羞辱得够了,一拍桌案,叱道:“安庆绪,尔弃失两都,亦何足言。尔为人子,杀父夺其位,天地所不容!吾为太上皇讨贼,岂受尔佞媚乎!”言罢,他传令将安庆绪像狗一样牵了下去,连同他的四个兄弟以及孙孝哲、高尚等人一起用弓弦活活勒死。
自此,史思明吞并了安庆绪的全部人马和地盘,自称大燕皇帝,改元“顺天”,又将范阳改名燕京,定为“国都”。他的长子史朝义被封为怀王,拜李归仁为大将军,周掣为宰相,其他如田承嗣、安太清、张通儒、薛嵩、张忠志、令狐彰、牛廷介、向润客等人各有封赏,不在话下。
燕军备军整武,准备卷土重来,再攻洛阳。
……
再说长安城中,殿中监兼太仆卿李辅国正在向天子李亨密奏着什么,
“……”
“李辅国,你说的可都是实情?”天子李亨面色凝重,语气迟疑的问道。
跪在地上的李辅国叩了个头,语气恳切道:“陛下,太上皇居住在兴庆宫中,时常与外人交结。近几个月来愈加频繁。除了他老人家身边的高力士、陈玄礼等人之外,还有羽林大将军郭英乂!”
“郭英乂?”
“对,近两个月来,太上皇已经在兴庆宫长庆楼两次接见郭英乂。老奴怕……怕……”李辅国故意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没把话说完。
天子李亨呆呆的坐在龙椅上,眼睛注视着前方的某个点,出了半天的神。大将郭英乂在长安收复之后被擢升为羽林大将军,掌管禁军,如今竟屡次与太上皇交通,难道是……?他又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永王李璘,胸中登时腾起一股燎心的火焰,脸上愈加阴沉的可怕。
李辅国不失时机地又加了一把火:“不过,陛下放心,现在的禁军将士都是在灵武拥立陛下即位的有功之人,都是忠心不二的。得知他们都在议论此事后,老奴也已向他们解释过了,只是事关重大,故此也不敢不报……”
李亨叹息道:“父皇仁慈,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李辅国又说:“太上皇他老人家是万万不会做那种事的。但在他周围的那些小人就难说了!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以社稷为重,消乱于未萌,怎么能够遵从“小孝”而误了国家大事呢?再说,老奴觉得兴庆宫与坊市居民相混杂,宫墙低矮,也不方便他老人家的居住。陛下不如把太上皇迎进宫来居住,不仅与原来一样方便,而且还能够杜绝那些小人蛊惑,惟其如此,不仅可以让他老人家享享清福,还方便陛下晨昏请安尽孝,不知圣意如何?”
李亨鼻子里“嗯”了一声,仍是未置可否。
……
到了七月的一天,太上皇李隆基游览西内苑归来,车驾刚到睿武门的时候,便望见御道上有黑压压的一群骑兵阻拦,众人定睛看时,见他们都是殿前英武军的装束,足有五百来人,当前一人身着华贵的內侍监服饰骑在马上,正是李辅国。
太上皇李隆基见到这个架势,也不禁大吃一惊,额头上已经渗出点点冷汗。游览初秋时节的西内苑所获得的大好心情登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名的寒意。
车驾还在辚辚向前,但显然御者也已因惊惧而放慢了速度。
“哎!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在车中端坐的李隆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车外马蹄嘚嘚,随驾而行的高力士已催马迎上前去。
高力士早看清了李辅国身后的那群英武军已经弓上弦、刀出鞘,显是不怀好意,但此时他已顾不上个人的安危,昂昂护在李隆基的车驾之前,尖声喝道:“李辅国何得无礼!”
此时,太上皇李隆基也叫御者卷起辇帘,望着高力士催马上前的背影,忽觉眼中有些潮湿。
初秋的日暮时已有些冷的微风吹过高力士满是皱纹的面庞,将他鬓上几缕凌乱的银发吹散,他的身材显然也已比当年佝偻了许多,骑在那匹膘肥体壮的马上显得极不协调。当年,这位骠骑大将军可是精于骑射和击鞠的高手,如今,他和李隆基一样,都老了……以至于显得与这片曾经完全属于他们的天地有些格格不入!
而拦在御道中间的李辅国却被面前这位老人身上散发的某种气势所震撼。实际上,今天他并未请得天子李亨明确的旨意,但他也清楚,这种事即便没有旨意,自己做了也绝不会错。这种自信来自于他对自己主子深入骨髓的了解。所以,他愿意主动替主子完成这件事,并以这种看似冒险的行动换取更大的利益!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高力士浑浊的双目相对的时候,一种习惯性的自卑便再次无可遏制地占据了他的心头——那是几十年来自己在这位“老前辈”的面前形成的下意识反应,他痛恨自己这一点,但又无可奈何。
此刻,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皇帝以兴庆宫湫隘,迎太上皇迁居大内。”
高力士却没接他的话茬,只将眼一瞪,叱道:“此刻太上皇正在车驾之中,你这大胆的奴才焉敢不跪!”
李辅国没奈何,只得下马跪伏在地,口中称:“老奴不知太上皇驾到,唐突冒犯,望太上皇恕罪!”他口中只提“请太上皇恕罪”,却看都不看高力士一眼,显然也是在用他的方式向对方示威。
高力士回头看了看车上的李隆基,四目相对,他歉然一笑,对着那位自己侍候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抱歉,老臣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便又对李辅国身后的英武军将士们高声宣道:“太上皇道诸位将士辛苦!”
那五百英武军见长官李辅国已经下马跪拜了,又听高公公说太上皇慰问他们的辛劳,就纷纷将手中的兵器收了,滚鞍下马向着李隆基的车驾跪拜,口中呼道:“太上皇安好!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那一刻,李隆基浑浊的眼中扑簌簌地流下两行热泪,打湿了衣襟,他颤巍巍地伸出一只皮肤干枯,还生着老年斑的手,挥了挥,示意诸人平身。
高力士也从马上下来,缓步走到李辅国面前,说道:“李辅国,既然你是尊皇帝诏旨,就应与我一起引导太上皇的车驾入宫!”
李辅国心中虽然痛恨不已,行为上却不可遏止地服从,忙点头道:“是!是!”此刻,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在高力士身边接受训练的小宦官,不敢违拗对方的指令。他心中虽颇不情愿,但也只得老老实实地与高力士一左一右拉着御马的缰绳,引着李隆基的车驾辚辚向太极宫而去。
……
后来,怀恨在心的李辅国终于寻了个罪名将高力士贬谪至偏远的巫州,又勒令陈玄礼致仕,只为李隆基留下了几十个老弱残兵充当太极宫的侍卫。最后,他连太上皇身边的宫人、內侍也都一一撵走,而李隆基的三百多匹御马也大多被这个家伙矫诏取走,只剩了十匹羸弱的老马留在空荡荡的御马监中日夜哀嘶。
而当天子李亨得知这些以后,只象征性的申斥了他几句,便不了了之。
刑部尚书颜真卿义愤填膺,当即率领百官上表问候太上皇的起居,实则是在用这种方式责难天子李亨的“不孝”和李辅国的肆意妄为。
李辅国得知此事后痛恨不已,他伙同张皇后寻了个借口怂恿天子李亨将颜真卿贬出了长安。后来,羽林大将军郭英乂也被调任陕西节度使,他是名将,在此平叛之时还有大用;而其他朝中忠直的大臣就没那么好运了,李岘、崔伯阳等人也都一一被贬谪出京。
偏偏就在这时,在经历了半生超乎寻常的忧虑劳苦之后,李亨的身体也终于垮了,先是一场大病时好时坏,直至最后卧床不起,如此一来,李辅国与张皇后相为表里,反而逐渐掌握了朝中大权,权势熏天。
……
却说颜真卿被贬出京,先后在蒲州、蓬州等地任职,整日忧国忧民,心情郁郁。
一日,颜真卿正在书房中写字,管家颜墨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禀道:“老爷,泉明回来了!还找到了姑奶家失散的闺女……”显然事情紧急,否则书童出身的颜墨断然不会如此冒失地闯进书房打扰他。
颜真卿也没有责怪他,忙放下手中笔出门去看,只见院中站着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直如叫花子一般,仔细一看,真是自己的侄儿颜泉明,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少女,十几岁的年纪,虽然面色憔悴,但容貌端庄,衣服整洁。
原来,当年颜杲卿、袁履谦、颜季明、卢荻等人在洛阳慷慨就义之后,安禄山下令将他们曝尸街头,百姓畏于叛军的淫威不敢收敛他们的尸骨。后来,据说有位身着黄衫的游侠趁夜盗取了颜杲卿、袁履谦的大部分尸骨,偷偷背出城去安葬了,故此后来马燧入洛阳盗骨时,只找到少量遗骨送回。
也是机缘巧合,不久以后,果然有一位黄衫客寻到了颜真卿,他自称姓张名凑,正是当年盗骨之人。颜真卿在他的指引下寻回了颜、袁等人的大部分遗骨安葬,而颜季明的遗骨却未曾寻到,这成了颜真卿心中永远的创痛。故此,他派侄儿颜泉明继续查找失散亲属的同时,叮嘱他想尽一切办法寻回季明的遗骸。
所谓“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名言果然不虚!好个颜泉明,他不辞辛劳,在过去的两年中发疯了一般走遍了黄河两岸,寻遍了洛阳周围。终是苍天有眼,他先后寻得了不少颜家离散的亲属和父亲的挚友袁履谦的妻儿。
就在去年,他还将三弟季明的遗骨寻了回来。
那夜,颜真卿看着侄儿季明那一堆残破不堪的白骨的时候心中阵阵刺痛,他想起自己兄长颜杲卿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想到这四年之中那些身遭荼毒的百姓和阵亡的烈士,又想到奸佞当道,朝纲不振,不知何日才能克定祸乱,胸中的悲愤更是难以抑制!他随手抄起架上一支旧笔,饱蘸浓墨,奋笔疾书,在一张大纸上写下一篇祭文,那一笔一划之间蕴含着开山劈地之力,一勾一捺间犹如挥出的大刀巨斧,要将那些害国害民的乱臣贼子杀个干干净净!
文曰: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顷刻间,他已将这篇《祭侄文稿》一气写罢!他掷笔于案,仰天太息。不知什么时候,屋外突然狂风大作,声音犹如神哭鬼泣一般,顷刻间又是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似乎连苍天都为之动容哭泣,要将这天地之间的污浊洗涤个干净。书案上的烛光摇曳,照在他已有些皱纹的脸上,那副略有些花白的胡须早已被涕泪打湿了……
此后,颜真卿一家节衣缩食,终日食粥度日,却始终如一的用他有限的俸禄供养亲族和烈士们的家小,不曾对他们有半点亏待。
此后,颜泉明又先后去淮南、江南、山南等地继续寻访,一路上风餐露宿,还要躲避乱兵,吃尽了苦头。如今,他终于又将自己姑姑的女儿——珠儿,寻了回来。
颜泉明握着叔父颜真卿大手,口中咕哝了一句:“贞儿,她……”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一家老小立即七手八脚的赶上来救护,掐人中的掐人中,灌黄酒的灌黄酒。
颜真卿伸指搭了一下他的脉搏,知他是积劳疲倦,急火攻心所致,并无大碍,才略略放了点心。
正在这时,那位少女突然奔上前来,抱住颜真卿的胳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颜真卿仔细看时,才依稀认出是颜杲卿胞姐的女儿,姓张,闺名叫做珠儿的。他抚摸着外甥女的头,轻声宽慰道:“珠儿不怕,你泉明哥哥是累的,并无大碍!”
谁知珠儿一听,反而哭得更凶,抽噎道:“舅爷,舅爷,你快去救贞儿!你快去救贞儿!”
颜真卿大吃一惊,忙问道:“贞儿?是颜贞吗!她在哪里?”
颜贞是颜泉明的女儿,常山陷落后便下落不明,听珠儿话里的意思仿佛是她知道颜贞的下落,可是,为何颜泉明却没能将自己女儿一同带回来?
珠儿一边哭着,一边讲出了她们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