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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城这孩子是个天才,曾经是。
这话是宇文明珠私底下对顾松龄说的,顾松龄听了只得摇头,叮嘱他不要对掌门透露半个字。
曾城是十三岁被选进青城山的,两年零三天突破养气境界,又十一个月破出窍境,晋为内门弟子。那时候内门师兄里头最年轻的,年纪也有他的两倍。
因为他生得漂亮,宇文明珠早早地盯上了他,心里估摸着顶多一甲子,待他修到神魂境界,就正式收入门下,可不要把全山都羡慕死!
一甲子后,曾城还是那么漂亮,至于境界,刚慢悠悠地过了引气……
突破引气境界,可得寿元二百年,对曾城来说,他之前花费的时间有限,其实还有百多年可活。只是修行境界本来就一境难于一境,就算他再花上两个甲子光阴,卡在寿限上修到神魂境,那之后呢?
长生变成了续命,能不能续得上还毫无把握,与其花大把岁月在这上头,还不如回返尘世,好好享受人间生活。
不得长生也不是就没了前途,修行过的人寿数比凡人长,本事比凡人强,走到哪里都受人敬仰。四海之内数十个国家,哪一国的国师要不是出身五大门派,在别国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是诸多修行门派赖以成名、甚至是赖以生存之道。修家采天地灵气、消耗珍贵的草木药石以为己用,若不以此向世间反馈,人世间又如何容得下修行道?
是以曾城的未来显而易见。
先是林琇莹院长前去找他谈,以他的修为和心性,青城的一封举荐书是稳稳到手的。无论去哪一国,做官则必定入朝,就是不做官,天下三百一十敕建道观,任一家都会把他当作仙师供奉。
曾城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这种事,如果没有说好,那就等于说不好了。
于是宇文明珠去找了曾城,第一次代表林院长,劝他下山,第二次则代表自己,问他愿不愿意以内门弟子身份,跟在自己身边。
“你不破神魂境,就不能擢升真传,我无法收你为徒。”
宇文明珠的开场白很令人泄气,但他看到,曾城的目光清澈,不为所动。
“我只是不想下山。”曾城回答。
宇文明珠晓得他的意思,不论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对山上有了牵挂,都是不想下山的理由。
一甲子的时间,足以斩断山下的尘缘了。
“那你就跟着我吧。”宇文明珠说,“我正需要你这样的孩子来帮我打理俗务。”
曾城说:“好!”
……
没有人知道,宇文院长挑选的三十六名礼宾弟子中,有一个与众不同。
他就像任何一个内门弟子一样,上课、修行、听着宇文院长的指挥办事。甚至出门往各派去送庆典帖子的时候,分派给他的也是个勉强能排到二流的白虹道。
也就因为这样,他和白虹道好像结下了莫名其妙的缘分。先是在白虹道门内,被对方的弟子拦住刁难,现在则又反了过来。
曾城一边追,一边心里觉得好笑。
视野中已经看不见那两个白虹道弟子的身影了,不过还是能从遗留的气意中,判断出他们的去向。
曾城连御剑之术都没有用,不紧不慢地在山路上跑着。毕竟他对青城的山路要熟悉得多了。
这条山路,是通往朝阳洞的。
朝阳洞,历来是青城山前辈的修行闭关之处。不过现在的山上,修为境界高的不是掌门就是院长,天天忙不完的事,谁也舍不得丢下来闭关,是以此地已空置很久了。
——倒是个僻静的好去处。
曾城想起宇文明珠的吩咐,心下盘算着。
很快,他就在朝阳洞的檐廊前看到了那两个人。
朝阳洞说是洞,其实外面看去,是依山势而建的一排房舍,两座主房间以檐廊相连,坐西朝东,是名朝阳。
两人正沿着檐廊跑着,前面一个已跑到一处主房的门口。
“站住!”曾城喝道。
即便如今朝阳洞中无人,这样的地方,在青城弟子心目中不啻为圣地,是绝不能容外人踏足的。
跑在后面的人听到喊声,驻足回头,正是曾经找过曾城麻烦的晏决。
他的脸上带着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恨。
看来他认出了曾城,而且,就像曾城对他的观感一样,他也很讨厌曾城这个人。
曾城忍不住笑了一声,才将自己的剑召唤了出来。
他的剑是一颗明珠,就是宇文明珠的那个“明珠”。
这颗米粒大小的珠子就嵌在他的手腕内侧,平时隐没不见,但只要掐一个法诀就能显现。
在诸多武器中,青城弟子多半更喜爱用剑。只不过剑同其名,其形却可以千变万化。
像曾城这样用“不像剑的剑”的弟子,其实也很多。
但他的剑还是被大多数知情人——主要是宇文明珠本人——嘲笑。
“你这算是……拍马屁?”那位成天像是开屏的孔雀一般漂亮而炫耀的院长这么问。
“是吧。”曾城回答,神态很是轻松自如,就像他面对怀昙大师的夸赞时、那么回答的一样。
也不光是因为知遇之恩什么的。曾城觉得,青城也好,宇文院长也好,都是值得自己永远记住的。
明珠为剑,剑光从他掌心透出来。曾城还行了个持剑的礼。
“这里是本门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再进一步,刀兵相见!”
……
真武宫前的演武,进行得正是热闹。可燕雪峰总是神不守舍,不时冷眼看一眼正和峨眉怀昙大师聊得起劲的靳少兰。
“……为何不趁这个时机,当众宣布谢清之事?”
怀昙大师满面笑容,和压得极低的声音完全不相符。靳少兰便也报之一笑。
“我为什么要宣布?”
“咳!”怀昙大师无奈地摇摇头,“不管谢清现在如何,有他这个人在,总归要少许多麻烦……”
靳少兰又开始眨眼睛,仿佛被再三暗示,才看到怀昙大师挡在衣袖后面、指向燕雪峰所在方向的手指。
“麻烦总是会有……”
话刚说到一半,靳少兰猛地收住语声,长身而起!
与此同时,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听到了那传自远处山间的轰鸣声。
顾松龄第一个向靳少兰跑了过来。但他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靳少兰拉住手臂,用力摇了两下。
“是朝阳洞!我先过去,你们慢一些,不要急!”
“掌门——小心……”
顾松龄的后半句话,靳少兰已经听不到了。青城掌门那纤秀的少年身形,转瞬间便消失在空气中。
“是穿空遁法?……”又有人嘟哝着,像在给别人解释。
一向办事周到的顾松龄却已来不及去招呼宾客,举手掐了御剑诀,又回头吼道:“跟上!”
一行七八道青色的剑光,后面拖着的残影连成长长一线,又迅速消失在山间。还留在当地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怀昙大师想了想,便拍了下身旁慈明的脑门:“带着他们在这里等着,不要惊慌乱跑。我去去就回。”
“师、师父!……”
慈明这么一叫,其他人也都醒过神来。各派师长回头叮嘱好弟子,便随着怀昙大师,一路向山道尽头而去。
……
曾城整个人摔在地上,耳中轰隆隆的一片,仿佛还回荡着方才那声巨响。而他的脑袋里也像打翻了一桶浆糊,半天也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
朝阳洞……不是没有人吗?
还有,刚才站在洞前的那个白虹道的弟子呢?
别说弟子了,眼前的朝阳洞,连那一排檐廊都消失不见,尘雾弥漫下,满地都是木石的碎片渣滓。
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可疑的、暗红色的东西,粘粘糊糊的,根本看不出形状。
——不、不会吧……
曾城从地上爬起来,满怀震惊地四下环顾,蓦地和一双眼睛相对,才发现晏决正半跪在不远处,满眼血红。
看起来,他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曾城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令人震惊的噩耗让他忘记了之前和这个人的龃龉,而突然产生了一些同情。
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随即,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后颈,把他提到半空,向后扔了出去。
“不要命了?往后站!”
曾城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说。他使劲揉了揉眼,才看到自家掌门那和自己差不多高——说不定还矮一点——的背影。
他还没明白靳少兰为什么这么说,突然之间,竟打了一个寒颤。
一种冰冷的、具有强大压迫感的杀气,转瞬就充满了这一片空间。
曾城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想用力透一口气,却发觉无论如何,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都无法驱散。
靳少兰站在他面前三尺的地方,纹丝不动,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戒备。
四周好像一下子就静下来,静得一片死寂。
然后,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缓慢的脚步声。
嗒。
嗒。
嗒。
……
一个身影出现在光秃秃的岩洞口。
那是一个常人大小的身影,瘦而且高。
他身上穿的是青袍,披散一头白发,但曾城一眼看上去,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浸透了血腥的红色。
曾城突然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只因那个人缓缓地转过头来,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道目光,竟令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从心底涌上来的巨大恐惧转瞬间浸没了全身,曾城就像一个掉进冰窟里的孩子,本能地挣扎着,却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昏倒的时候,被一双手及时地接住了。
靳少兰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地打个手势,示意来人不要再有动作。
刚刚赶到的宇文明珠看了看曾城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走出洞口的那个身影,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他是谁?”
“谢清。”靳少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