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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上清、玉清三诀,是入门弟子必修的第一套心法。那些赶论文赶得叫苦连天的少年们,如果有人能完整地把这一套心法修完,以后多半也就不会再拖延功课了。
修道,首先便是对心性的磨炼,是以世人皆晓神仙好,能真正修成大道的却寥寥无几。
谢清抄写这三部心法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个。他发现自己对本门心法一个字都不记得了,但有关大道的道理,他都清楚。
他还知道峨眉山那些和尚平时也会抄经,他们把抄经就当成一种修炼。
他到底还记得多少过去的事,或者,还有多少没想起来呢?
谢清不太想知道这些。因为他一强迫自己去回忆,头就痛得仿佛要炸裂开一般,有几次还生生痛昏过去。
幸好这几次都发生在他一个人住在朝阳洞里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如果再像上次在书楼那样,当着什么人的面昏过去的话,谢清觉得自己恐怕会懊恼得发疯。
其实在别人眼里,他现在也只是疯得不那么厉害罢了……
……
抄完一套心法以后,谢清并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虽然仅是最浅显的入门心法,就算他不记得,也不用刻意修习,气息自然而然地便按照书中写的,在体内运行起来。
三部书都抄完,他也把三部心法都完整地练了一遍。
他觉得那种渗透到四肢百骸的尖锐的疼痛,非常非常微弱地减轻了一些。
也许只是他的错觉,不过既然抄书能产生这种错觉,谢清还是乐于继续抄下去的。
鉴于上次“失火”的惨痛经历,他这回记得请辛夷给抄完的书都施了固墨之法,让书册水火不侵。
那些外门弟子很少再来书楼了,辛夷说他们到了修习第一套拳术的时候。
没有少年们的聒噪,辛夷的唠叨也少了许多。书楼里恢复了宁静。
半个月后,谢清抄完了原本载在玉简和竹简中的外门心法。
“过了出窍境,便可以修出真识,只是时日太短,大多还没有真形,阅读玉简什么的,未免有些吃力。”
辛夷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又一堆玉简放到桌案上。
“还要劳烦谢院长了。”
谢清无声地摇了摇头。一甲子的岁月,如果不以这种方式消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疗伤么?他连自己伤在哪里、伤到什么程度都搞不清楚……
这也是令专精医药的师琸院长十分头痛的事。
数百年来,师琸想尽办法,也只能保住谢清的伤势不再恶化,至于如何重铸经络、恢复修为,则完全束手无策。
——如果他清醒过来之后能够自行修炼,那么好转的可能说不定还大一些。
当时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只可惜事情并不能如人所愿。
而像现在谢清这样,重新从最初的心法开始练起,能不能一点一滴地将他破碎的经络梳理、修整、最终恢复如初,或者在这一过程中,令他回想起修行的要诀,从而找到自行疗伤之路,都还是未知之数。
谢清可以猜到掌门作出让自己前来书楼的决定的原因,但这么做有多少效果,他也没有把握。
所以他们谁也没有多说什么。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做法。
谢清正在抄写的,是一部名为“全真要诀”的心法。这是一部有些复杂的功法,按照总纲中所提到的,也是对于出窍境的弟子十分重要的一步修炼。
气息如常在体内运转起来,似乎对这些功法并不陌生,不知这样修到哪一境,才会出现阻碍。
同时,真识也可以收放自如,在感知上没有任何问题。
谢清暂时还想不出,自己的伤势究竟和什么有关。
他一时有些出神。
本来运行如意的气息却突然出现了变化,谢清只觉得手臂颤了颤,笔锋就在原本字迹工整的纸上斜斜画出一道墨痕。
他微微皱起眉头,不仅因为这一笔令许多抄写工夫付诸东流,更因为此刻,他感到胸腹之间一阵喘不过气似的憋闷。
这是之前都没有发生过的事。也许自己就是在这一步的修行上出了岔子?
谢清思考着,放下手中的笔,对着那张写废了的纸凝视。
“……乾再索于坤而生坎,坎本水也,水为阴之精。阳既索于阴,阳返负阴而还位,所过者艮、震、巽。以阳索阴,因阴取阴,搬运入离,承阳而生……”
很浅显的河车搬运之法,和自己反常的反应有什么关系?
谢清对自己摇了摇头,取过一张白纸,从方才废弃的那张纸的开头重新抄写。
也许是因为这次神思专注的缘故,整整抄完一张纸,那种气息紊乱与憋闷的感觉没有再出现。
是偶然么?……
谢清这样想着,笔下不停,周天运转也没有停顿。
忽然间“咔嚓”一声轻响。
谢清疑惑地望着自己的手,手中是已经被捏碎的笔杆。他自己并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因为在他耳中充斥着轰隆隆的雷声。
一滴、两滴、三滴……鲜红的血迹在白纸上洇染开来,像一朵朵雪中梅花。他僵硬地用衣袖在唇边擦拭,发现那果然是从自己口中流出来的。
手腕上的清心扣静静地放出暗金色的光芒。
谢清一时竟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才会再次引发了雷霆符篆。
至少这次没有昏过去……
他正在暗自庆幸,辛夷已经出现在他面前,满脸忧色。
“你怎么了?”她问,目光交替望着纸上的鲜血、和已经碎成竹片的笔。
谢清冲她摆摆手,想要站起身来,这时才发现身体麻木得几乎无法动弹。
“我去找师院长来!”辛夷当下转头向外跑。谢清根本来不及说话,只能在她身后压抑着咳了一声,然后咽下涌到喉咙里的一口血。
……
辛夷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矮胖的身影,因为走得快,一眼看去仿佛是“滚”过来的。
师琸有一双医国的妙手,能治得了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自从谢清在他的调治下醒来,他甚至可以吹嘘说,就连给大罗金仙续命,他也未必做不到。
他唯一治不了的只有自己的胖。
因为他喜欢自己胖一点,再胖一点。他觉得人胖了就会显得善一些,给人治病的时候,病人也会心里踏实些。
他胖一点再胖一点的身形挡住了后面的人,三个人。
跟着辛夷而来的,不止是师琸,还有靳少兰和顾松龄,甚至还有洛书。
看到这一行人,谢清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师兄!”靳少兰当先快步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在看到那只手腕上戴着的清心扣时,就变得神色愤愤,“我就说不要戴这个东西!都是小顾的馊主意!”
顾松龄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辛夷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轻松,这件事果然掌门是不同意的。
然而洛书板着脸走上前来,拉开了靳少兰。
“顾院长的提议并没有错处。当日提出来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反对么?”看着靳少兰那张少年一般气鼓鼓的脸庞,洛书这样的人都缓了缓语气,“这也是为谢师兄好。”
靳少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争执。
辛夷的观感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青城门内对辈分的讲究并不严格,只有师长和弟子之分。实际上,按着靳少兰和谢清等人都与洛书的导师、前任院长楚随风同代算来,洛书还要管靳少兰叫一声“师叔”。
可是看着眼前这两人站在一起,掌门居然还要矮上半头,而且毫无形象地鼓着嘴,洛书却是严肃中不掩纵容,活脱脱就是小姑姑带着个大侄子!
辛夷开始回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这位师姐的过往。
洛书也是在魔教之乱发生之前就成为院长的。如今的青城山上,只有靳少兰、顾松龄和谢清比她的资历更老。
而像宇文明珠、林琇莹、林琇琼、师琸,再加上辛夷等人,则都是在那之后才突破金丹境的。对于已经没有导师、而只能靠三位师兄师姐指导的他们,这样的进境可谓神速。
但和这三位长生境界的修家比起来,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也因为如此,在这青城山上,能对着掌门直称你我、连个敬称都不加、气势上还常常占了上风的,除去顾松龄外,也就是洛书了。
而洛书在对待谢清的态度上,似乎是中立的。她一向给人一种严守门规、不近人情的印象。
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
她为顾松龄的解释,是秉正而为,还是也有她自己的想法?
辛夷想得走了神,这个时候师琸已经帮谢清检查了一番,甚至拿起那抄写了一半的全真要诀看了看。等到他站起身来,神情就变得有些古怪。
“辛……夷院长,洛书院长,两位……请回避一下……”
连冷面的洛书都多少露出了些意外的神色。但她没有反驳,只是向辛夷递了个眼色,二人一同走到正堂上。
书架之间冷清清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倒是免得小孩子们看见掌门和这么多院长同来,又要猜测议论。”辛夷舒了口气道。
洛书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好像有些安慰,又好像有些责怪。
辛夷以为是在暗示自己没有照看好谢清,刚要再开口,却见洛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招手示意她把脸侧过来。
两位女冠面对面地站着,一阵仿佛近在咫尺的对话清晰地传了过来。
辛夷的眉梢一扬,就看到洛书眼中划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据说有一种极小型的阵法,设在常人不备的地方,便可在远处听到当地的一切声响。
只是辛夷根本没看到洛书是什么时候动手画阵的。
没想到素来严肃的洛书院长,也有这么一面……
……
“谢……院长……”是师琸的声音,他好像欲言又止地吭哧了好久,才勉强开口,“这本心法……不要练了……练不成的……”
“什么心法?”靳少兰。跟着是纸张翻动的声音,“为什么?”
“那个……是因为……”
师琸的声音又低下去了。辛夷简直能想像出,他那张圆胖脸上不停地冒着汗,涨得通红。
“纵然练不成,怎么会引动清心扣的雷篆呢?”这是顾松龄平和温雅的嗓音。
“寻常人练不成也就练不成了,”被问到不难回答的问题,师琸说话马上流利起来,“但谢院长本身根基深厚,行气遇到阻碍处,便会不自主地激发内息,强行渡过阻碍,这一用力……”
辛夷想到当日谢清只是用真识注入玉简书写心法,便遭到雷篆反噬,不由点了点头。
“那到底为什么,谢师兄就是练不成?不过是区区第三境的心法罢了。”
“咳,掌门……那个……”师琸又开始吭哧,过了好久才似乎横下心来,果断道,“比如掌门你现在就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