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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和元年,中宫一定,各家的女儿便都进宫了。
说来也奇怪,杨瑞每回想起大婚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总不是旭哥哥,而是公主和进宫的诸位姐妹。
记得公主,是因为成婚那天公主跑来告诉她:“你如何能配得上皇兄!早点把位子还给徐凤笙姐姐!”
杨瑞的丫鬟凝碧才不管来人是公主还是皇帝本人,立刻就回了徽乐一句:“公主有本事,便到太后那里,请太后收回懿旨!”
徽乐被这小丫鬟气得发疯,转头就去找她的侍卫给凝碧掌嘴。
这话是姑嫂不和的序幕,杨瑞当时苦笑了一下,拦下了徽乐,但是徽乐说的话,她并未反驳。
记得那些姐妹,则是因为杨瑞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京中出名的美人才女。她们绝大多数都是贵女,有的杨瑞认识,曾在旭哥哥的马球场上见过,有的因为自矜,只听得个才女的名声,容貌便顶多算清秀了。
按说,杨瑞本该是安心不少的,但是有一个人,她觉得不放心。
德妃王婼娴头一个觉得杨瑞见识小,同杨瑞说:“胡菁?她不过就是原本跟着陛下的丫鬟罢了,还是静太妃给陛下的,顶多挣了个通房丫头,连名头都没呢,母家更是小门寒户,那里犯得上娘娘您记挂着?”
杨瑞望着殿外欲雨的天幕,连着宫墙上的琉璃瓦也暗沉些,殿内的木质地板被宫人抹得发亮,反射着斗拱下的阴影,铺着狐皮的主位掩在放下的纱帐后面,杨瑞和王婼娴一块坐在妃嫔们请安用的位置上,两溜黑漆椅子半旧着,也和地板一样,油光水滑的。
胡菁原本是静太妃的婢女,静太妃是徽乐和摄政王的生母,太后是陛下的生母,其间的关系复杂,胡菁自然不可能同陛下有多亲近。
苓嫔胡菁已经有了位份,因着后妃大多母族尊贵,这才是最低的位份,但是将来凭着同陛下的旧情,也未必就在德妃王婼娴的下头,杨瑞觉得王婼娴这样议论不太妥当,却因为和王婼娴实在熟悉,没有多说,只是接了凝碧递的茶,推给王婼娴,笑道:“本宫不记挂,妹妹喝茶吧,雨前喝雨前茶,正是时候呢。”
王婼娴看她手里的酒杯,就道:“娘娘好生小气,自己喝美酒,却叫妹妹喝苦茶。”
门外打着闷雷,快到三月,这是新年的第一声雷。
她还是有些不大适应自称本宫,也不愿意唤婼娴为妹妹,杨瑞所熟悉的诸位贵女中,唯独对着徐凤笙,她才会以姐妹相称。
现在却是不大容易再见到了,除非等到徐凤笙嫁人,成了命妇,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叙话。
德妃王婼娴却不甚在意,端起茶啜饮一口,笑道:“娘娘就是为人太宽和了,妹妹听说,前日太后还为难娘娘呢?”
王婼娴眉眼飞扬,杨瑞却皱起眉头,道:“妹妹慎言,姨母怎会为难本宫?”
王婼娴这才想起,皇后和陛下乃是亲上加亲,那么太后在皇后这里安插一两个眼线敲打,皇后就算知道也不能拔除了,但凡是在皇后这立政殿的言语,都有可能传到太后耳朵里去。
王婼娴看着茶水,道:“为难了就是为难了嘛。”
杨瑞道:“姨母为人温和,垂范天下已有二十余年,本宫毕竟初为人妇,嫁的又是天家,听姨母的教导,应有之义。”
王婼娴点点头,没说话。
杨瑞看着门外,突然道:“下雨了。”
王婼娴没看出来,只是立政殿门前池中,镜未磨一般的湖面突然起了涟漪,紧接着雨就渐渐大了,杨瑞看着套兽往外吐着雨水,觉得挺可爱的。
其实姨母与娘亲大为不同,虽然是同胞姐妹,但是姨母同她讲话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句句暗藏机锋,杨瑞家中没有庶出的孩子,没经历过勾心斗角,很多话,还要姨母一一点明。
比如姨母对嫡长子的期待,杨瑞听了三回才听明白——这还是姨母把话挑明了才懂的。
然后姨母就削她了,对她道:“傻孩子!你才是和旭奴一同长大的,凭什么要让了那苓嫔去?慢慢来?等你的母家垮掉,无依无凭地跟苓嫔争吗?”
旭奴是陛下的小字,但是杨瑞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称他,已觉得有些陌生。
其实陛下并未宠幸苓嫔——之前在府里有没有过,杨瑞不清楚,但是苓嫔入了宫之后,是没有的,这是姨母亲口告诉她的。
姨母之所以让她上心,是因为陛下虽不临幸苓嫔,却喜欢在苓嫔那里过夜,至少比宿在立政殿的时候多。
苓嫔也确实,是皇宫里最窈窕动人的女子。苓嫔尚是丫鬟的时候,杨瑞见到她,素钗青丝,淡扫蛾眉,就已经是绝代的风姿,有了嫔的身份之后,就有了打扮的必要和资本,她的妆容首饰,常常令京中贵女争相模仿——虽然那些贵女心里未必瞧得起苓嫔。
有几回碰见苓嫔,连杨瑞也是惊艳的。就算苓嫔其人性子冷,陛下愿意去暖她,杨瑞也不能多说什么,杨瑞知道自己是后,胡菁是嫔,正妻和妾的应该摆出的姿态是不一样的。
杨瑞不知道该怎么跟陛下说,踌躇了几次,都觉得措辞不好,到了最后,她只能等着一天陛下看上去心情格外的好,这才放下手中的女红,对他道:“有件事,臣妾不知道该怎么提起。”
陛下正坐在榻上推演棋谱,突然听闻杨瑞此言,他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宫女倒是没忍住,低咳了一声,仿佛本来是要笑出来的。
毕竟不是每个皇后都会这么讲话的。
皇帝能理解,但是不代表他能容忍,他知道杨瑞的立政殿里许多宫女都是母后给的,但是背后有太后,不意味着可以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皇帝朝一旁的苑内官使了个眼色。内官立刻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把那宫女带下去了。
陛下这才笑道:“什么事这么为难?不想提就不提。”
杨瑞知道他逗自己,自己也确实放松了一些,陛下有的时候感觉同以前不太一样,但是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还像以往那样随和。
陛下见她还在踌躇,就道:“你我之间,尽管直言。”
内官重新进来,站在月门处的水晶帘外,陛下曲着一条腿斜靠在榻上,杨瑞坐在圆桌旁,一眼望过去,他背后便是窗棂,一束束的阳光从木雕中间投进来,看着静谧得很。
她突然就心定了。
“是姨母的事。”杨瑞低着头道,“姨母希望、希望宫里能有个嫡长子,但是,陛下······臣妾没有别的意思,陛下总是宿在苓嫔那里。”
陛下有些疑惑,后来似乎想起来了,他道:“胡菁啊······”
他有些记不住给妃嫔的封号,杨瑞知道,有一回他想跟王婼娴说话,指节动了动,然后跟王婼娴大眼瞪小眼。他以往就是那么指着王婼娴,让王婼娴下马球场挥一棍子试试运气的。但是宫里大家都在,他不能直呼其名,还是杨瑞悄声告诉他“德妃”。
杨瑞自认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但是老实说,陛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他倒是很少这样全名全姓地称呼一个女子。杨瑞想到。
比如对自己,他会喊“瑞儿”,王婼娴则是“婼娴”。
“让母后等着。”陛下笑了,他想了想之后说道,“但,我今后还是尽量来你这里歇下,省得母后为难你。”
杨瑞没想到就这样解决了,她总觉得,丈夫总是不会受正妻管束的,更何况是天子。欣喜之余,她还是又说了一遍,姨母并未为难,只是媳妇应该听训云云。
陛下却笑道:“母后为人温和垂范天下?世间的女子都如此温和了,她还能怎么温和才能让世人把这一点提出来讲?不过是对先帝不敢有一句悖逆,全盘顺从罢了,她现在当了太后,可就大不同了。”
杨瑞没想到陛下会这样说姨母,也不敢置喙,只是想,若是陛下觉得全盘顺从、不敢悖逆是不好的话,那么陛下其实,也不会太喜欢自己的。
或许是琢磨得太入神,杨瑞一不小心就问了出来:“陛下不喜欢过于顺服吗?”
陛下看了她一眼,那种陌生感又出现了,他手上拿着棋子盒,道:“倒也不是,我只觉得她虚伪。”
他敢这么说,自然是有本事把他母后的耳朵全部请走。但是杨瑞总觉得,他不是在评价自己的生身母亲,而是在说一个不熟悉的宫妇。
杨瑞不知道宫斗究竟是怎样的,只知道陛下实在是言出必行,不再去其他宫里歇息了,她似乎是赢了这场战役。或者说根本就不算战役,因为苓嫔胡菁并没有来言语讽刺,宫内其他妃嫔都看得清局势,知道这是太后的意思,再加之,陛下给了她莫大的底气,因此,杨瑞并不觉得宫里的日子多么难过了。
她想着苓嫔虽然不来明言暗语,但是总归是曾经得宠的,更何况苓嫔的容貌的确奇货可居,总该要伤心一阵子才好。
杨瑞原本打算安慰几句,但是又想,自己安慰胡菁会不会有耀武扬威的嫌疑,还没有任何表示,胡菁却已经“归附”了。
用王婼娴的话来讲是归附了。
“苓嫔妹妹也算有眼色,”王婼娴请安之后多留了片刻,看着坐在一旁的胡菁,对杨瑞说着话,却句句都冲着胡菁,“知道来陪您说说话。出身不怎么样,之前竟然还敢搬出那么高的架子,真当陛下喜欢么?连骑马都不会!”
胡菁没有多话,她很寡言,说是陪皇后说话,其实就是来坐坐,等着皇后娘娘亲自开金口找话题跟她聊。皇后娘娘坐在大厅主位,苓嫔就坐在位置最末,隔着整一个殿,杨瑞都觉得自己的话音飘过去,都听得见回响了。
王婼娴说完了,也并不在意胡菁的呆若木鸡,她骂人就是图个自个爽快,并不是要对方施舍反应的。但是她说完,这才想起来杨瑞也不会骑马。
杨瑞没有怪她,王婼娴自己倒有些心虚了,闭上嘴,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挑另外一位的刺儿。
她这回念叨的,却连妃嫔都不是了,只是一个女官。
但是这个女官和其余的女官不太一样,朝中大多女官都是文臣,倒不是女官不可带兵,女官之中曾经出过叱咤沙场的武将,但是晚景悲凉,也就很少有女儿家愿意做将军,有此志的大多都是在京中领兵,并不会到北疆去打仗。
只是这一位不仅是武官,还是天子近卫,更敢编排的,说是天子妾。
“她以为自己算哪号人物?就敢煽动者陛下同她一起出去打猎纵马!”王婼娴道,“欺负咱们姐妹没办法轻易出宫去么?!”
胡菁坐在一旁听着,就在王婼娴不间断的牢骚声中找到空隙,道:“她倒也的确算个人物。”
杨瑞都要以为胡菁不会主动开口说话了。
杨瑞问:“怎么说呢?”
胡菁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位薄姑娘是······是已逝摄政王的嫡系部下——追暮营统领沈凌的徒弟。”
她这么说,连王婼娴都知道此人的确是个人物了。
追暮营可是最精锐的骑兵,虽然摄政王临终打了败仗,战神的名号依旧护佑着这支队伍,摄政王死后,这支队伍就给了陛下。追暮营也就正式从明面上的军队,转为了暗地里的护火人。
追暮营的统领沈凌,武功高强自不必说,而且是摄政王越淮沥的奶兄弟,算陛下的半个哥哥,为了将陛下从江州失利的前线救回来,殒身不恤。
对这样一个人的徒弟,不管是出于对沈凌的恩德的记挂,还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她的地位都是非常重要的。
王婼娴还是不服气:“那小丫头片子才几岁?!”
她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意识到她自己也才及笄没多久。
杨瑞觉得好笑,但是没笑出声来,她道:“原是薄姑娘。本宫入宫之后,倒是很少再见到她了。”说着想起来什么,对王婼娴道,“妹妹你不记得了吗?从前有一回你的马发了狂,还是这位薄姑娘为你把马制住了。”
王婼娴冷哼:“一码归一码。再说了,我凭什么记得一个下人?”
其实这种流言多得去了,不仅有说陛下亲近近卫的,甚至甘露殿的一个内官,就因为貌若好女,都被说是陛下的男宠。但是杨瑞知道,那不过是以前教陛下打马球的一位师父,因为陛下喜欢,就净了身到宫里来。
真要是男宠,早在府里的时候怎么没人闲话呢?不过是因为那时候陛下还未登基罢了。
杨瑞不想管天子近卫的事情,一来是没实力,二来是她容易满足。虽然陛下一旬会有一两天去离马球场近的长生殿休息,但是只要到后宫来,就肯定会来立政殿。虽然太后盼着孙子,但是二人都还没准备好。也就躺在床上聊天,从狩猎说到前朝,有时候会说到杨放,杨瑞总是留意着听兄长的情况。
“子旷可真是太厉害了。”陛下说道,一脸心有余悸。
子旷是杨放的字。杨瑞就笑,她的兄长念叨人的确有一套,又是陛下的半个老师,骨子里有儒生的古板,认死了理就一定要开始论道,直到同别人辩论出所以然来,这才能罢休。他虽教导陛下和徽乐,却只有徽乐得了杨放真传,时不时就要拉着他辩论一番,陛下则是不胜其扰。
兄长的确很厉害的,换了她,她对着陛下,或许话都没说几句,就自乱阵脚了。
“你说,会不会是我娶了你,所以他故意的,嗯?”陛下突然笑道,他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低沉,但是更多的是少年的意气,“他比你大许多,比杨尚书还要疼你吧。”
杨瑞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实在太像夫妻之间的耳语,她连心跳都快了几分,但还是强作镇定,道:“其实兄长比父亲严厉,但是我的确,长大之后就与兄长比较亲近些。”
陛下想了想,道:“说到你兄长,你也快及笄了。我想你也是亲近兄长一些,所以问他,叫他想个好字来,为你取字,你兄长却推辞了,说让我来起。”
杨瑞知道兄长这是为自己打算,心里既喜又悲,她轻声道:“陛下和兄长都是臣妾至亲。”
陛下听了这话,却突然转过脸来问她:“你真的这么觉得?”
杨瑞抬起眼睫来,看着陛下。陛下总是很肆意的,不管做什么都有一股风流的态度,但是此刻,他的眼中仿佛有光,在乌黑润泽的眸子里,说不出的认真。
杨瑞本想剖白一番,却又不想让陛下知道自己心意,矛盾极了,半晌才珍重道:“真的。”
陛下却突然笑了,那种,仿佛他刚才开了一个玩笑的模样,他道:“知道了,你怎么还要哭了呢?”
杨瑞却突然大胆起来,原本不觉得委屈,可是一听到陛下在这样的夜里说着这样真、这样暖人心窝的话,就想起了姨母的专横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任由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道:“宫内······淑妃妹妹也快及笄了,陛下却不要为她取字。”
她很少这样鲜明地表达自己的妒忌,因为她是正妻,但是现在她想明白了,正妻也是妻,总要认真地同夫君说几句心里话的。
陛下有些哑然,半晌笑了,他道:“好。”
得了他的承诺,杨瑞这一晚睡得格外香甜。
杨瑞尽心侍奉姨母,尊重皇帝,友爱嫔妃,管理六宫,算来已经有五个月了,这五个月来她做这些,无非就是为了让陛下看见她能胜任皇后之位。但是这些似乎都比不上那一句,“陛下是臣妾至亲”。
杨瑞想着,还是很纳闷。
这难道不是写在她脸上的事儿么?难道她的心思还能重到陛下看不出来她的想法?
但是的确,从那天晚上之后,陛下对她越发的看重了。以往下朝之后总是来这里一声不吭地演棋谱,现在他会来给她宫里的花浇水,或者和她一起站在池边喂鱼,盘算着荷花要什么时候开,有的时候,他还会陪她饭后散步、陪她月下小酌。
连王婼娴都酸道:“陛下来看我,是给我母家面子。去娘娘宫里,是看望妻子呢!”
帝后相谐,姨母却还是道:“总要有个嫡长子才好。”
陛下夹了一筷子菜给姨母,笑着打趣,道:“母后看儿子还不够好吗?”
姨母笑他:“陛下自然是好,但是隔辈亲嘛。”
陛下就笑。
杨瑞怎么看,都不觉得姨母和陛下之间生了龃龉,更别提之前陛下那样说······她正想着,陛下却说起了别的事情,他道:“前朝有些事,要请教母后,朕把折子带来了,母后要是方便就瞧瞧?”
杨瑞有些讶异,她是知道陛下有些事情要听姨母的,但是没想到连折子也要先来姨母这里走一遭,再一想到后宫不能干政,就不知道该不该待下去,好在姨母说道:“用膳呢!说这些?先放在一旁吧,不是哀家说,皇帝啊,你也该多对朝政上上心。”
陛下只是笑,道:“儿子省得。”
杨瑞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