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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苑镜去迎接战俘的路上,徐奉缨问道:“苑大人?您精神不太好?”
苑镜满怀愁绪,靠在马上摇晃着,捏着鼻梁道:“夜里睡得不安稳。”
徐奉缨就以为自己听懂了,在那里开始开始自以为是的共情,他说:“江州的风就是比秣陵妖邪许多,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整夜吹得帐篷乱响,跟有鬼似的······”
苑镜想着,江州的风虽冷,但是吹在脸上还是舒服的,好像有冰划过,从鼻腔窜到脑门儿里,整个人都清醒地无以复加,思考问题似乎都要快一些。
关键是他梦里总是有个死孩子跟他要这要那,简直不让人省心。就连自告奋勇要给苑镜做个花环,都要苑镜亲自动手教他。
苑镜道:“这话说的,徐将军早就不是秣陵的公子哥了。”
徐奉缨就笑。
这事情果然没那么顺利。
苑镜到了交换战俘的地方,那是一处一射宽的水域,苑镜站在这边,带着战俘,那边是北魏的人,两边的人都过不去,起因无非是因为拂雪门。
拂雪门算是北魏疆域内的门派,按理说,苑镜过不去,正常,北魏过不来,就未免有些矫情。就算这片水域是拂雪门的地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魏让他们迁就朝廷,也是一句话的事情。拂雪门未必肯和朝廷交恶。
不仅如此,北魏那边派来的人还格外嚣张。
苑镜正在商量着另外找船只来过河,并不用拂雪门的船,拂雪门要是敢拦,他就敢把薄千秋喊来让她处理这件事,他正和士兵说着去哪里找船只的事情,那岸上突然就射过来一支箭,携着一封信过来。
冲着苑镜的脑门射的。
苑镜说着,就听到一声箭啸,那支羽箭夺的一声钉在苑镜身后的树上。
士兵白了白脸,讷讷地道:“苑大人······”
苑镜刚才躲闪得急,听到自己脖子的骨头咔哒一响,此刻拍拍箭袖,淡淡吩咐道:“慌什么?取下来看看。”
士兵忙取了羽箭,拿下信纸,上面写的非常直接:
过不了河。
四个字,没了。
老子没长眼睛?自己不会看吗?
还是在讽刺?
苑镜冷笑一声,道:“去拿纸和弓箭。”
他许久没射箭,拉了拉弓试试手,一旁的士兵问:“苑大人,写什么?”
苑镜想了想,跟这种人没必要客气,就说:“等你爷爷过去。”
士兵迟疑了一下,苑镜说:“快写!你刚才看清是谁射过来的吗?”
士兵回忆一番,指认道:“就是那个站在草垛上的。”
苑镜勾了勾弦,接过了羽箭,把弓张满,瞄准那个草垛上的人。
那人显然注意到了苑镜的动作,像这种水平的弓箭手,对这种风吹草动格外敏感,但是他没有躲。
苑镜知道他是想等箭离手再动,苑镜没给他这个机会。
苑镜手上是他自己改良过的复合弓,箭的速度比军营里普及的还要快上三分,他放开弓弦,箭穿过江面,直奔着草垛上的人而去。
射中了肩膀。
苑镜消气了,这才问:“帐篷布置好了吗?”
要是没有其余船只,苑镜打算在这里驻扎一夜,省得一来一去的麻烦,但是,或许是他太早把退路准备好了,去联系摆渡的士兵回报时,说附近没有船家肯送战俘,都推辞道拂雪门的事情不敢惹。
苑镜皱皱眉,疑心他们去沟通的方法不对,他问士兵道:“你们一开始找的拂雪门的船家在哪?”
那是个拂雪门中的老人,士兵有些踌躇,说道:“虽然江州这里和拂雪门十六峰隔得远,但是这位好像是拂雪门中说得上话的,不知为何来到这地方摆渡,苑大人千万小心。”
苑镜正要亲自找他商谈,走出林子,正巧看到一叶小舟从对岸飘过来,小船上没有船夫,是那个被苑镜射伤的弓箭手自渡己身,苑镜不知他玩什么花样,就停下来等他一等。
那弓箭手上岸来,肩膀已经止血包扎了,苑镜见了他,一挑眉毛,故意道:“哟!手下败将,不是过不了河吗?”
那个弓箭手却不恼,不卑不亢地躬身道:“拂雪门只肯给朝廷一个微末的人情,我被派来和大人一起去交涉。”
苑镜听说了那拂雪门摆渡者的传言,就觉得是个性情古怪的老头,此刻见这弓箭手神情不似作伪,心里信了北魏是真过不来,但是那一箭确实是冲着苑镜天灵盖来的,这没法抵赖。苑镜懒得跟他计较,就冷脸以对,道:“行了,跟着吧。”
苑镜走在前面,那弓箭手就按着伤处跟在他身后。
老头的船停在这水域的一小片港湾里,是条很破的船,看上去完全不能在汉江主流穿梭,也就能在这种支流的支流上翻翻水花。
苑镜走上小渡头,脚下的木板吱呀吱呀一路响过去。
那老头的确古怪,察觉到苑镜走到船上,完全不为所动,依旧在那里下棋,苑镜躬身,毫不见外地挤进船篷下,他想了想,笑道:“您老人家仙健得很,某样喊您呐?”
苑镜用的是江州方言,这是他的长处,相比于越淮熙和景霆钧那两位只会普通话不会官话的棒槌,这长处给了苑镜很多方便。那老头听了本地的方言,这才有了反应,但还是不耐烦,就回了四个字:“门内行二。”
“二当家!”苑镜就喊了,他坐下来,“今个也回不去了,我陪您咵下呗?”
那老头却没再说江州话,看了他一眼,问道:“有好肉吗?”
苑镜给船外等着的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立刻去找好肉了,倒是北魏的弓箭手仍傻站在那里,苑镜专心搞定这个老头,暂时不想管他的去留。
那士兵挺会来事,不仅弄来了几斤卤味牛肉,还沽了酒来,那老头不说什么,从腰间拿了一把匕首出来,外面的弓箭手立刻紧张起来,苑镜听到那弓箭手腰间的刀一响,没理会,镇定自若地给那老头倒酒。
老头瞥了弓箭手一眼,用那匕首切下一块牛肉大嚼特嚼,他很不客气,沉默着接过苑镜倒的酒,一大海碗一大海碗地灌,吃肉,一边用他沾了牛肉油水的手捻起棋子摆局。
苑镜看那棋局,似乎是越淮熙曾经推演过的一个残局,眼看着黑子就要吞掉一大片白子,苑镜突然伸手,将一旁棋盒里的白子拿来。
咔哒一声,落在棋盘上。
那老头看他一眼,伸长了脖子看棋,苑镜好整以暇地等着,那老头看了半晌,突然一拍桌案,唰地一下掀了棋盘,棋子咚咚地大珠小珠落玉盘,那老头一手拔出插在牛肉里的匕首,暴起制住了苑镜。
苑镜没有躲闪。
船外只有那个弓箭手还站在那里,拔出腰间的刀戒备着,其他的士兵都被苑镜遣走了,苑镜看着眼前这个呼吸粗重的老人,忙笑道:“二当家要是看得起晚辈,晚辈陪您下一局?”
那老头把刀戳着苑镜的咽喉,沉声道:“奸猾小儿,你想赢了我,趁机过河去!”
苑镜立刻做出十分无辜的神色,道:“不啊,晚辈要是赢了二当家,二当家就······罚酒三杯?”
苑镜感受着那刀锋的压迫感渐渐撤去,那老头盯着他,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就好像是太阳,时不时蹦出一串灼伤人的日珥出来,阴晴难测。
那老头终究还是放开了他,对他道:“捡起来!”
苑镜心里骂他,一边捡起刚刚被这老头掀翻在地的棋子。
站在船外的弓箭手也收刀回鞘,虽然他并没有在这个交涉中起到什么作用,但是他一直站在那里。
苑镜执黑,那老头执白。
“您先请。”苑镜皮笑肉不笑。
那老头棋路凶悍无比,时常进攻却少有防备,令苑镜想起那种宁可丢了一只手也要完成任务的刺客,如同一把钝器,挥舞起来虽没有轻剑那样省事,却自有一股雄浑之气,所到之处便带起横扫千军的气势。
苑镜认真应对,但他实在不常下棋,过了一盏茶时间,便落败了,按照约定,他拿起酒杯来饮了三杯。
“时候不早,”苑镜道,“晚辈就先回去,二当家歇息吧。”
那老头却开始犟,道:“坐下!再下一盘!”
苑镜看了看天色,故意道:“晚辈真不能熬得太晚,昨夜便没睡好,二当家不会又要拔刀出来逼着晚辈下棋吧?”
那老头正要拔刀,听闻这句话,反而不动了,只大声冲苑镜喊:“继续下!我输了便让你过河!”
苑镜要的正是这句话,但他不能这样快地应下,就抱臂,故作为难:“二当家棋力超群,晚辈下到天明也下不赢。”
“你下不下!!”那老头一拍桌子,整个小船一阵晃悠。
苑镜扶着船篷内壁站稳了身形,忙道:“我下我下,我下!”
苑镜又输了两盘棋,陪着老头喝的酒却不止六杯,到了最后,他感觉自己已经要开始不清醒了,就赶紧赢了第四局棋,那老头本就聪明,第二局下了一刻钟,第三局下了半个时辰,没道理第四局就突然能反败为胜,而且不到一刻钟就叫他输得这样惨。
苑镜有些疲倦地抬起醉眼看他,老头快被这奸猾小儿气死,又掀了棋盘,道:“明早过河!”
苑镜也不帮他收拾棋子了,笑着哼了一声就走出船篷,心道这老头真奇怪。
明月高悬,苑镜看到那弓箭手竟然还在渡头坐着等他,有些奇怪,就对他道:“你最好晓事些,别让我把你绑起来过夜。”
那弓箭手站起来跟上他,并不言语。
苑镜一晚上又是喝酒,又是脑力劳动,他没吃牛肉,又饿又困,突然有些犯晕,他想着或许是低血糖,加快了步子想回到营里去。没走两步,脚步一晃,身后那个弓箭手突然靠近,苑镜立刻强撑着清醒几分,袖里剑便抵上那弓箭手的脖颈。
这一串条件反射做完,苑镜才意识到这个弓箭手只是来搀扶了一下。
苑镜问:“你到底是谁?”
那弓箭手愣了一下,苑镜并没有收回刀,问他:“你认识我?”
苑镜至今也没搞清楚这具身体之前是谁的,景霆钧是五岁到这边来,又是孤儿,那些前尘知不知道也无所谓,越淮熙自不必说,但是苑镜,他是二十三岁来这边的,身世成谜就让他很难处理。
那弓箭手只是伸手蒙住苑镜的眼睛。
那一片黑暗覆压下来的时候,苑镜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原本紧绷的神经仿佛突然放松了,随即就落入了梦境。
梦里还是那个孩子,但是那孩子似乎变声了,声音沉稳许多,他喊苑镜“师父”,却很少再要求什么,到后来,他喊苑镜“月”。
是这个发音,但是苑镜不知道是不是月亮的月。
恍惚间苑镜想起,那个弓箭手的水平挺高,不是苑镜自大,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教出来的,这样的话,那声“师父”也不是胡乱喊的。
月。苑月。
苑镜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人本过客无来处,但是他的姓氏算是少见,所以他只保留了姓氏,却没有用自己原来的名。
镜不是他的名字,月也不是,但是这两个字放在一起——
——镜中月,水中花,他倒真觉得这是他的名字了。
苑镜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江边了,他觉得脑袋昏沉,四肢更是提不上力气,那个弓箭手就坐在他床前,单手支颔,微微地点着头。
苑镜听到江水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着了道,苑镜撑着上身坐了起来,看向窗外的水面,还是在江州,并没有走远。
“你醒了?”
苑镜回头来看这个人。
弓箭手问道:“感觉还好吧?”
苑镜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回道:“感觉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