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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跳下墙双手叉腰站到我跟前索要谢礼,我一时心虚,竟无言以对,正窘迫踟蹰之时,他竟将我袖口里露在外面一截的帕子扯出来拿在手里说:既是谢我,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我瞧你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帕子勉强做个谢礼吧,我不嫌弃。说完抬脚就走,留下目瞪口呆的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等缓过神来,想索要方帕,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实在是又羞又气,却也不敢声张。
“淮南西。”我在心底反复思忖着:这是个什么名字?南西?难道是命里不旺东北,西南为宜,才取这个呆傻的名字吗?
“淮南西?小姐,这个淮南西是个什么稀罕物啊?难不成是能指方向的罗盘?”不知云苓何时站在案桌旁边,满脸疑惑的问道。
“谁?”我醒过神来。
云苓不说话,用嘴努努案桌上的字。我低头一看,登时慌乱起来,原来刚才思量之时,不觉在纸上写下花子的大名淮南西三字,恰巧被云苓逮了个正着。
“这是......”我支支吾吾不知作何解释,正难堪之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云苓你这丫头心可大,又把花爱看到哪里去了?一眼不见就叼走了我的鱼,晚上老爷宴客用啥做哩?还不赶紧把它给我看紧了。”
云苓顾不得应声跑出去。我立时长舒一口气,速将纸团起来放入袖内,心内窃喜:嘿,花爱呀花爱,你这馋猫可是我的福星啊,待会再赏你个大的。
云苓许是忘了,并未深究这个叫淮南西的罗盘到底是什么稀罕物,而我却没由来的烦恼起来,这种莫名而来的苦恼使我难以成眠,时常提笔忘字,心不在焉,索性合了抄本,倒挂青毫,只字不想再写;那绣了一半“双喜鸳鸯纳百福”的枕面也丢在一边不去理会;云苓忙着给虎子做冬衣,自不理会我,而我也不劳烦她去,自己坐在檐下,看夕阳隐入西墙之下,徒留满天红霞,心内不觉得怅然若失。
西墙君子俏,隐隐女儿娇。
“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禁自觉脸上火辣辣地。
一晚用饭时,二姨娘意味深长地向父亲笑道:咱们家的三小姐可到了长心眼的时候了。于是满满期许地看着父亲夹一块白嫩的鱼肉越过她突然明亮而期待的眼神放到了三姨娘的餐盘里,自知无趣的她瞥了一眼三姨娘悻悻地闭嘴。她的话使我升起无名心火,却也发作不得。继而这繁繁点点失落潮湿的情绪终于在云苓失手打了我心爱的砚台而集中爆发。
我虎着脸气哼哼地坐在榻上,云苓虽平日里与我玩笑平常,但见我此状,只一声不吭的垂手而立。
这时,只听脆脆生生的一句:“今日这主仆两倒稀罕,客人都进后堂了也没人理会,怎么自己人还治起气来了?”说话间,只见一个头戴毡帽,身着长衫的男子笑着走进来。
我和云苓正狐疑来人身份之时,“他”突然摘掉帽子笑道:“认不出来了吧?看看我是谁!”
“荷蕊姐姐!”我喜地从榻上弹起来,拉着荷蕊上下打量了半天说道:“姐姐可真会哄我,这身打扮可真是把孝谦哥都比下去了。”
白荷蕊大我三岁,如今十七岁的她出落的亭亭玉立,不施粉黛亦是难掩这满面霞辉,光彩动人;而今一袭男子装扮,更是在这红粉资质上又增添了几分英武之气,实在令人心生爱怜。
她用手点着我的脑门笑道:“原以为你这小嘴是最会说的,谁知道也能惹的咱们云大姑娘生气,肯定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说完拉着云苓的手道:“好姑娘,告诉我她怎么欺负你的,这个主姐姐给你做啦!”
云苓忙说道:“白小姐快别这么说,都是我的不是才惹的小姐生气。我给您倒茶去。”
我红着脸逞强道:“这丫头毛手毛脚的,别的也就算了,偏偏打了你送我得蓬莱砚,这不,我还想着送到哪里去弓一弓呢。”
荷蕊笑道:“我当是什么要紧的呢,明就让人给你拉一车来,可别因这些个玩物伤了人心,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一闻此言,我更是涨红了脸,“咦?我只知道白伯父和孝谦哥来,怎么你也来啦?”
荷蕊押口茶道:“父亲原是不同意我来的,是我央求了半天才让换了这身出来。今天来,一是因父亲升任Z省巡抚,过来跟楚伯父话别,二是有件小事有求于楚伯父。实在是劳烦的很。唉!”
我说道:“你我两家何须劳烦二字,你若这样说可真是把我另眼看待了。白伯父升迁是好事,叹气做什么?不高兴吗?”
荷蕊黯然说道:“听说那边正不太平呢,朝廷左右推举人选,横竖推辞竟无人愿意前往;后来一个旧相识举荐了父亲,父亲秉性耿直,原本是要告老还乡,可一见这国难当头,一句不肯推脱反而应承下来,这不定下十一月初一到京城正式拜官谢恩后便前往Z城就职呢。”
“白伯父果然令人钦佩。”我说道。
“父亲与哥哥此去,平安无虞即是我现今的最大心愿。阿弥陀佛!”荷蕊双手合十,默默祈求。
我拉着她的手说道:“荷蕊姐姐不必多虑的,白伯父熟虑详密,孝谦哥文武全才,肯定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荷蕊听此言,眉黛轻舒笑道:“但愿如此,也不白枉费我天天烧香念佛了。”
“天佑好人,姐姐可要放宽心,养好精神,舒舒坦坦地做你的新娘子,若是愁得走了样,等新郎官接亲的时候连媳妇都认不得了可怎么是好呢?”我笑着打趣道。
荷蕊立时红了脸,佯怒道:“我打你这鬼灵精的,尽拿我取笑。等你出阁的时候可别嫌我说出好话来。”
许久未见,我与荷蕊有说不完的话互相倾诉;一会云苓进来说道:“刚才白少爷叫稍进话来,说白姑娘尽快,要赶了天黑之前回去,不要耽误。”
荷蕊回声:“知道了。”便拉着我的手说道:“说起来这次拜访也是为了我的婚事,婚期定在年底腊月十六,可父亲这一上任,便不知道何时回来,而程家又远在G城,家里突遭生离的变故,实在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聚,故而父亲想在他赴职之前将婚事办完,以免日后山高路远,来往不便;可女家实在不便主动提及此事,父亲顾虑我将来进门恐落人话柄,多方思虑后才前来叨扰楚伯父前去程家诉说个中缘由,以期体谅,了却这桩心事。”
“恩,说起来我父亲还真是个合适的中人呢,他与白伯父、程伯父都是多年挚交,相信程家不会办这糊涂事,我要是程仲德,巴不得立刻接了这么标致的媳妇儿回家呢。”我安慰她道。
她脸上泛起红晕道:“啧啧,真拿你这张小嘴没法子。也不知道以后得找个什么样的姑爷才管的住你。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荷蕊姐姐。”我心里不舍,握着她的手半晌不肯松开。
荷蕊泪光泛泛,悲戚道:“慈儿,我与父亲哥哥,虽非死别,纵然活活受这生离之苦,也如剜心抽肠般疼苦。你如今还小,个中滋味自然无法体会,只一定要多陪陪楚伯父,不要失了孝道让他牵挂才是。你只记住姐姐一句话:只有家人,也唯有家人,才是咱们最终的依靠。”
荷蕊一席话,让我动容;自六岁失母以来,严肃而执拗的父亲更多的时间是忙于生意,空闲下来也是对两位哥哥教导栽培,对于我这个女儿,衣食由下人照料,日常少有沟通。多年来,我从心底对父亲这个角色是陌生而内惧的。至于家人,对我而言实在不知道其为何物。
那只青鹤风筝再次被我放飞到天空中,看它越来越小,离我越来越远,遥遥颤颤地挂在天边,像离开母亲张皇失措的婴孩般孤单无助。
十日后,接到荷蕊的信笺,我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原来父亲已致信程家说明情由,程家当即应允并即刻找人重新看了婚期,改订在金秋的十月初十,恰巧在白伯父赴任前月。不仅如此,程家公子程仲德为宽慰荷蕊,还同时寄来一块双蝶白玉环佩以表心志;透过荷蕊的芳笺,我已满满感受到她愉悦欢喜的样子,实在惹人生羡。
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荷蕊的幸福指日可待,而我,却如这风筝般,飘摇不定,不知归处。心中苦闷更是难以宣说。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走,夹带了各种各样的悲伤欢愉,留给世人的无非是斑斑鬓角和疲惫身心,透过这些仿佛是告诉人们:光阴啊,它曾经来过。
转眼到了年下,家里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两个哥哥以罕见的和睦态度一起忙着将各商号里整年的收支核对入账;姨娘们、嫂子们说说笑笑互相簇拥着将大小包裹带回屋里,裁置新衣新袍,添置胭脂首饰,各自忙的不亦乐乎;下人们更是手脚并用,杀猪宰羊、炖肉腌鱼、蒸糕揉面......整个大院少有的人人和谐、户户开颜的场面,唯独我这处角落,孤寂清冷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