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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仍在轻微震动,谷中形势已经遭遇数次变故,白发如霜的男子却公然抛弃了自己的职责,不去指挥大局,反而窝在谷中最为偏僻的地方,对着一座孤坟沉默。
苍白的手轻抚上光滑的石面,冰冷的寒意霎那间深入骨髓,千贺天却没有丝毫停滞,顺着碑上刻字的笔画慢慢拂过,寥寥两个字用了半盏茶才描画完毕,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勾勒记忆里心爱之人的容颜。
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缥缈如烟。
“我一直找你,却没想到你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
十多年不过弹指一瞬。
最远与最近的距离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
谒见厅的最深处是他专属的位置,千绝宫的无名角落是她甘愿的归宿。她默默地从这里眺望远处的青瓦琉璃顶,一望便是八年;他发疯般地搜寻她的踪迹,短短的几百步走了十六年。
在找寻她的过程中,他盲了双眼。
为了再见她一面,他想方设法恢复光明,即便看不到希望。
如今再无必要。
千贺天的手掌慢慢从字面上擦过,石粉簌簌落下,用不了多久,碑上的刻字便被抹消干净,除了一块半指深的凹处,碑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威名响彻武林、让正道人士闻之色变的千绝宫之主以指为笔,开始书写碑文,等千夜二人赶到时,他刚刚写完最后一笔,字迹的凹陷里隐约可见血迹。
他面前半人高的碑石上赫然十个大字“千贺天与其妻紫苏之墓”。
“宫主!”千夜吼完才意识到自己与眼前这人在血缘上的关系,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竟然愣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本该叫做“爹”的男人一步步走到面前。
“千夜?”千贺天的尾音有些奇妙地上扬,伸出手准确地触到了少年的脸颊,然后依次是眉、眼、鼻梁、嘴唇、耳朵。
红衣白发的男子垂下手,轻道:“你与阿苏有八分像。”
千夜的喉头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
“千绝宫今日必亡。”掌握魔教最高权力的男子无动于衷地宣告千绝宫的命运,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我从来不知你的存在,彼此也无父子之情,今日要走要留都是你的自由,随便你想做什么,我决不干涉。”
一直木然的少年却在闻听此言后突然爆发,用一种尖锐到刺耳的声音吼道:“我们怎会输给那帮乌合之众!倒是你,千贺天!你单单为了个人私怨便置教中数千人于不顾,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宫主?!下面流血的人中有一半都是你的部下,其中也有我的手下,他们因为你的失职之举丢了性命,你要怎么跟他们交待!”
一支流箭倏地扎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箭尾的火光照亮了千贺天唇畔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和千夜眼中无法掩饰的惊诧。
“左使办事,我向来放心。”千贺天向着千夜身后的儒雅男子颔首,笑容中不无恶意。
千夜名义上的父亲——千绝宫的左使大人之前一直在默不作声地旁观宫主父子相认的情景,心中百味陈杂,表情却平静得出奇,看不出半点须臾之前的癫狂。
并不是不惊讶对方会知道王师出动一事,只是说破一切之后,他的心已如潭中死水,再也泛不起波澜。毫无疑问,十六年来他最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家伙反而是与他想法最接近的人,害死紫苏的不单只有武林同盟一方,千绝宫也是罪魁之一。她的悲剧是正邪两派共同造成的,哪一方都脱不了干系。
“既然你这么挂心,以后的事便交给你罢。”
冷不丁的一句话令千夜措手不及:“什么‘以后的事’——”
话尾陡然斩断,只见千贺天回到碑前,猛地一掌拍向自己胸口,红色的身影靠着石碑缓缓坐下,姿态闲适,仿佛累极小憩,可他的胸前却不再有起伏。
火雨不断从空中降下,少年对头顶的危险置若罔闻,好不容易才拖动身体一步一步走到生身父亲跟前,颤抖着双手解下了那副象牙面具。
只需一眼,他便确定自己的血肉容貌有一半来自眼前的男子。
面具之下的这张脸,有一边极美,他八岁时偶然见过一次,自那之后便认定天下最美的人非宫主莫属。
另外半边布满了突起的经络,交错盘杂仿佛树藤缠绕。据说,凡是练功时走火入魔的人都会留下这样的印记。这半张脸,他从不曾见过。
千夜怔怔地盯着千贺天的面孔,并非惊讶于如此诡异的一张脸,而是因为对方死后的神情。
银色长发的拥簇下,血衣男子的笑容像花一样妖异地盛放,极尽芳华。欣喜中满怀期待,又带一种从容的平淡。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千夜几乎忘了怎么言语行动,一声闷哼突然将他的神志拉回。
回头一看,少年顿时脸色青白——他喊了十六年“爹”的男子腹部正插着一把匕首!
“爹!”千夜惊呼一声冲了过去,摸遍全身也找不到一瓶伤药,山谷中冷风呼啸,少年额上却渗出一层薄汗。
平素斯文的男子却在此时难得固执了一回,尽管伤痛已经扭曲了他的面孔,他依然不顾阻拦执意要把话说完。
“我出生官宦,却混迹于江湖,在魔教中一呆十余年,这些我都不后悔……“
勉强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的呼吸愈发沉重,但还是挣扎着仰头道:”我唯一……后悔……的,便是……没有……好……好……照顾……你……“
声音渐渐低至不可闻,男子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暗下去,终至熄灭。
“爹?”
“爹!”
“爹——“
声音已然嘶哑,父亲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少年浑身沾满鲜血,任凭咸涩的液体在脸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他不止一次嫌弃父亲身手笨拙,连累他也被宫中的人嘲笑。
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个人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真正的父亲应该有宫主那样的气度,以及不比宫主逊色的武功。
他不止一次地认为父亲对自己心怀怨恨,而这种怨恨到死也无法消除。
他……
如某人所言,他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十六年的养育之恩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有些话他再没机会告诉他:
他的衣装打扮是在模仿谁……
他勤练武功是为了保护谁……
为何他要以右使之位为目标……
说来残酷,但这就是现实,答案已不可能传入这个人耳中了。
乔羽飞是在半睡半醒中被泽逸拖到门口的,不过,在看到外面景象的一刹那,她就彻底清醒了。
目力所及之处,火光四起,浓烟遍布,几乎和天上的阴霾连成一片。不断有燃烧着的箭矢从空中突至,迅速引着了尚未失火的建筑,而他们所处的柴房也是目标之一。
身处险境,乔羽飞依然保持了相当程度的清醒,抖着声提醒同伴:“要不要进厨房拿把菜刀?”
泽逸一把将她扯离危险地带,声音一丝不乱:“不必了,用不上。”
“那我们要怎么逃出去?”
泽逸比她平静百倍:“祈祷那些箭射偏,这样就够了。”
“你在开玩笑吗?”乔羽飞狐疑,同时掐了一把自己的脸。
“不,是认真的。”当事人毫无自觉地说着冷笑话。
这次全新的体验导致乔羽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忘却了恐惧,专心投入到求生行动中。
“怎么样?还没有找到?”东垣的王者身着乌亮的黑甲,勒马朝向返回的一行人,眼中闪起低温的青色火焰。
“主上,”盘烈不待对上东垣王的目光便飞速垂下了眼,硬着头皮道,“有消息说人一直被锁在千绝宫右使的丹房,就是……就是……”
东垣王浓眉一扬,耐着性子问:“就是什么?!”
即便如此,本人锐不可当的压迫感还是令身经百战的勇士胆寒。思前想后,盘烈狠下心一口气道:“就是之前发生爆炸的那栋!”
按照房屋损毁的程度,被锁在里面的人断无生还的可能,“她”是死是活,几乎已成定局。
“将所有人马散开,扩大搜寻范围!”
听到噩耗之后,东垣王的态度沉稳得出奇,默然片刻旋即下令,顿时便有百余人领命而去。
盘烈看得心中忐忑,刚要开口便见神态自若的君主转向自己这个方向,以某种微妙的口气出声道:“烈,你可是觉得她已经死了?”
一句话令盘烈招架不住。
看到下属的窘态,东垣王忽然展颜:“放心吧,她现在八成还如浮彰那时一般躲在这儿的某个角落里呢,这次可不能教她再逃掉了。”
不待盘烈稍微放松,笃定的话语又至,这次则完全没有玩笑的成分:“听好,烈!我要找的人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别人掌控!你未免太低估她了。”
宣告这番话时,东垣王的表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骄傲。话音一落,黑色的骏马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毫不迟疑地冲向千绝宫深处。盘烈震动之余完全没有时间为自己先前的态度表示歉意,清醒之后唯有立即拍马赶上。
空中渐渐开始飘雪,但这对阻止火势毫无助益。
火借风势,迅速扩大的火场迫使幸存的人们只能向谷底转移。
走在前面探路的泽逸突然停了下来,在确定没有别的方向可行的情况下郑重其事地问道:“等一下可能会有些难走,你还撑得住吗?”
乔羽飞重重点头。如果她的记忆没错,往前走应该是一片没有任何遮挡的开阔地,空中的流箭虽已减到零星几支,但要安全通过也绝非易事,她已决心不拖泽逸的后腿,所以再危险都必须拼命撑着。
但是,及至亲眼看到,她才明白泽逸所说的不好走指的是什么。
不久之前,这里显然有过一场恶战,浓重的血腥停留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刚入正月,地面依然冻得坚硬,溪水般流淌的鲜红也不足以溶解冰冻的土地,原本温热的液体转眼凝结,生生汇成了一片血海。
乔羽飞接连吞咽了好几下才止住胃里的那股不适,二话不说跟着泽逸开始穿越这片被血染红的冻土。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体自她眼角掠过,她的视线却只敢停在泽逸身上,机械地随着对方的脚步前进。
她自认为走得很快,但跨过的尸首已数不清,眼前的路却像没有尽头,怎么也走不到终点。
“就是她!”
随着一声疾呼,数个身影出现在空旷的死寂当中,为首那人正是之前地牢中的赭衣男子。
见到毫发无损的乔羽飞之后,赭衣人不但没有欣喜之色,反倒亮出武器带领手下直扑过来,大有将乔羽飞二人变为两具无名尸首的架势。
杀气迎面而来,乔羽飞想不出任何应对方法,相反,直到对方拔出兵刃的那刻她还无法接受如此跌宕起伏的剧情:被她所救的人居然会弯回来取她的性命!
“不要看。”
沉稳的声音来自她的头顶,视线随即被兜帽遮挡,厚实的毡料将外界的景象全然隔绝。
即便视力指望不上,听觉依然忠实地反馈着接收到的信息。四周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活物在他们近旁缓慢地行动。
熟悉的手掌拉着她折了个方向一路狂奔,身后各种各样意义不明的嘈杂声一起涌入她的耳朵。
“哇——妖怪!”
“这是妖女的诡计!不要怕!!”
“诈、诈、诈尸了!”
“不要纠缠,先杀了那个女的!”
“砍不死!妖、妖怪!啊——”
扭曲变调的惨呼逐渐减少,若干沉重的脚步声从后面跟了上来,刀剑碰撞的尖锐声响仿佛就在耳边,温热的液体飞溅在她□□的皮肤上,她却完全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呼吸越来越急促,激烈的运动和巨大的惊吓使乔羽飞的承受能力濒临极限,身后的脚步声不再减少,剩下三个还是四个,乔羽飞无心分辨,也分辨不清。
这时,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突然松了,泽逸的步速开始明显地减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紧跟着他们的脚步声也随之停在二人四围,乔羽飞大惊之下一把掀起兜帽,却见眼前蓝色的身影一头栽向地面!
完全顾不上追兵已到面前,乔羽飞下意识地搂住泽逸的身体跌坐于地。那个不久前才和她约好同回华源的男子如今正面无血色地躺在她怀中,长长的浏海零乱地垂在额头两侧,眉宇间呈现出一副将死之相。
直到此时,这名只身闯入千绝宫的男子仍然以超越理性的冷静安慰脸色苍白不亚于他的乔羽飞:“不是受伤的问题,只是植魂术使用过度而已。”
顿了一顿,他深知自己必须抓紧有限的时间,迅速而清晰地念了一长句类似于咒语的东西,而后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宽慰的表情,注视着乔羽飞惶然的双眼低声说明:“‘忘忧’已经生效了,当你再睁开眼时,你所目睹到的惨状将自你心中消除。还有……”
看着徒劳地在他身上寻找伤口的乔羽飞,泽逸的表情逐渐温柔,说出的话语却残忍无比:“没有用的,命定我今日此时死在这里,连多护你一刻都不得……”
约定只延续到此时,他先前的种种努力都是白费。
泽逸缓缓阖上双眼,嘴唇微微翕动,乔羽飞动作僵硬地俯身倾听,破碎的字眼一笔一划地刻在她心上。
“……没有过梦境,如今才发现自己一直身在你给的梦中。只是,醒得太早,甚至来不及回……”
相识以来,唯一一句可以被当作甜言蜜语的话只到这里为止,乔羽飞努力将耳朵贴得更近,熟悉的声音却不再响起了。
四周同时传来诡异的闷响,仿佛几只沉重的麻袋在失去支撑后颓然倒地。
在乔羽飞周围,方才被泽逸用植魂术操纵的四具尸首在操纵者停止呼吸后一齐恢复为安静冰冷的尸体,之前的赭衣人他们已成为这些僵尸的刀下亡魂。
乔羽飞茫然四顾,只看到一片寒冷死寂。她咬紧下唇企图保持镇定,试探着将手凑到膝上仿佛睡去的男子鼻下。
没有气息……不,一定是太过微弱所以她才感觉不到!
被微渺的希望所鼓舞,乔羽飞开始动作生硬地尝试人工呼吸。
十次
二十次
一百次
两百次
……
奇迹没有发生。
雪下得纷扬迷乱,仿佛世界末日一样寂静无声。晶莹的六角形花瓣落在泽逸端正清雅的脸上,不曾融化,反而积了薄薄一层,将他沉静的面容轻轻掩去。
乔羽飞小心翼翼地拂去那层积雪,但却意外地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清晰地看到对方的容颜。
许久之后,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哭了就等于承认现实,所以她一直没有发觉自己的形状。
到底是怎么了……她心爱的那个人怎么就一睡不醒了呢?
他们不是约好一回去就搬家的么?
他们不是商量着等她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成亲的么?
刚刚盈满于胸的幸福感犹有残留,为什么转眼她就必须接收失去他的事实?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将她打入黑暗的谷底,外界的一切她已感受不到,包括由远及近的人声马蹄声。
最后的最后,一只温热的手掌帮她合上了没有焦距的双眼,略带沙哑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低沉中掺杂着一丝怜惜和几分无奈,让她无意识地遵从了他的话语。
声音的主人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够了,不要看了。睡吧,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