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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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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声惨叫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清辉——”熟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都没有人来安慰她么?就没有一个人拉开她、劝她去休息么?鸣玄那个家伙难道没有陪在她身旁?

    一股无名的火气越烧越炽,仿佛要将他整个点燃:能够照顾她的人难道全都死光了?!竟然由着她一直悲泣?

    像是回应他的愤怒,嘈杂的人声纷乱地响起,淹没了先前的低泣,但依然有人在执着地呼唤他的名字。

    “清辉——”

    “清辉,你差不多也该醒了。一直赖着不醒可不是你会干的事!”

    “文清辉,你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话听着就叫人手痒,他几时是在睡觉?他什么时候赖着不醒了?

    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一片昏黄,目光略微偏移,随即定在某个方向。

    “终于舍得醒了!”一张放大的绝色面容写满惊喜,可随即却因他的神情染上慌乱,“怎么?撞傻了?”

    他无力翻白眼鄙视,只咳了一声,缓了缓吐息出声道:“刚睁眼就看到你的脸,实在是刺激太大了一点……”

    他的损友直接皱眉:“看样子你已经无碍了。”

    “什么无碍?!”非要他口吐鲜血交代遗言才算有碍么?以前他一直觉得某人的性子只是表面清冷而已,如今看来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冷血混蛋嘛。敢情被当胸连刺两剑又落水的人不是他——

    嗯?胸口的伤似乎……确实……不是很严重的样子?

    某人冷冰冰地开口说明:“别看了,只是皮肉伤出了点血而已。你之所以昏了几个时辰是因为受到冲击又呛水的关系,只要你愿意,现在即刻步行回府都不成问题。”

    活了这么多年,文清辉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脑袋不够用的时候。

    “那两剑明明刺中了……”而且根据当时的力道和刺客拔剑的动作,刺得应该很深才对,为何——他疑惑地伸手触摸胸前包扎妥当的伤口,意外发现衣襟下贴身收藏的某样东西不翼而飞,难道——

    “是它救了你的命。”仿佛看穿了好友的心思,鸣玄将枕畔的一样东西递到他手里。

    那样东西是个长条形的小口袋,比一般扇袋宽一些,用灰色的素面细缎缝制,袋上赫然两道切口整齐的破洞,上面的血迹已经凝成暗红,此外毫无特别之处。

    真正救了他的,想必是袋中装的一把绛紫色梳子,虽然它乍看之下也没什么特殊,但长久以来,作为实际持有者,文清辉一直不明白这柄梳子由何种材料制成。

    而此刻,袋中是空的。那柄梳子,应该回到了它原本的主人手里。

    回想起来,虽然那时她已被迎入宫中,可他依旧怀疑她的来历。他承认她的确是个有趣的女子,但没道理天女就必须是一个有趣的人。刚巧某次前往憩霞殿求见时,他在等待的花厅里见到了这把似玉非玉的梳子,鬼使神差般,他乘无人时将之收入袖中。

    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查证她的来历而已。随后,他请教了博学的老人、异国的商贾、远方的游者,想要弄清楚这把梳子是何质地,但没人能告诉他有用的答案,更有豪商一掷千金想要买下这件世间无人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再然后,他停止追查,不再向他人展示这把梳子,或许,这确实是来自天界的物品吧。

    什么时候开始将它收在胸前紧贴心口的位置?他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它帮他在华源城的茫茫人海中找回了它的主人。

    从那时起,这枚来自天女的护身符,他一刻不曾离身。这次,它又连续挡住利刃,救了他的命。

    眼下既然物归原主,那么,她是否同时窥知了这份曾经令他不齿、如今使他烦扰的感情?

    没有料到,堂堂文大学士竟会被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呵,被逮个正着呢。”他低喃了一句,将污损的锦袋塞入怀中,自顾自闭目养神,“羽飞她说了什么没有?”

    “羽飞?你一被救上岸,她就冲过去检查你的伤势,从你衣襟中取出了这个锦袋,然后看到一把断成两截的梳子。她倒是没说什么,不过,她那个叫佳音的宫女刚刚开口说‘这梳子明明是——’,接着就被她制止了。”

    停顿片刻,他不出所料地听到了好友的提问:“那把梳子……果然是羽飞的东西吧?”

    “嗯。”并非他问心无愧,但事实如此,他懒于否认。

    “当初本以为是玩笑话,没想到你果真对她——”

    事实只承认一个就已足够,对于接二连三冒出来的疑问,他可没有责任义务统统回答,即便对方是他的好友。于是,他干脆地换了话题:“殿下现在何处?”

    突然转换的称呼带来长时间的停顿:“她身边的宫女哄她喝了安神茶,应该已经睡着被送回憩霞殿了。”

    天色将近黄昏,文清辉深吸一口气,边挣扎起身边道:“替我转告殿下,‘文某惭愧至极,伤好后再上书谢罪’。”

    “怎么突然提到谢罪——”眼看他开始披衣穿鞋,他的好友登时顾不上询问,皱着眉心上前帮忙,“你这次险些把她吓死,我当时差点拖不住她。你真的不先等着见她一面、让她安心?”

    文清辉恍若未闻,直到把自己打理得差不多了,才下床漠然道:“我要回去了,你留下代我告罪兼谢恩吧。”

    “文清辉!你搞什么鬼?”绝色面容写满了惊诧与愤懑,刚好挡住他的去路,“同样一件事,你只敢教唆我,自己却没胆面对么?”

    他注视好友许久,忽地淡淡一笑,拍了拍友人的肩:“有意思,我也会有无法反驳的一天。这次……便算你赢了吧。”

    对方一怔,他趁机大步离开,再未回头。

    日上三竿,又是一个适合出门的大晴天,文府正门前车水马龙,拜帖和礼盒接连不断地递到看门的仆役手中。当朝炙手可热的大学士文清辉在宫中伴驾时不慎落水,受了皮肉伤,这个消息几乎当天就传遍了天命城,想要结交的官员富户自然不会放过此等大好时机,兴冲冲地登门探望,即使见不到文清辉本人,能留下名帖也聊胜于无。

    绕到侧门则是另一番情景。数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排成一溜停在道边,偶尔有一两乘精致轻便的马车夹在当中,马系红缨,车熏檀香,显然都是女眷出行的用具。车轿中的娇客们或蒙面纱,或撑竹伞,或戴帷帽,一个个袅袅娜娜步入文府,陪同的侍女无一不拎着小巧雅致的漆盒竹篮,微风拂过,隐约送来美食的香气。

    “那不是涵香院琴艺最好的芊芊姑娘么?”

    “没错,之前进去的似乎是旖兰阁的头牌!”

    “文府的大人真是艳福不浅。”

    路人的几句惊叹差点让身着青色官服的某人脚下一滑,失了风度。稳住身形后,他即刻加快脚步,一路行至文府后门,熟稔地打开门锁,而后反锁上小门,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目的地,进门便不客气地吼道:“文清辉,你都躺床上了还不能收敛些么?”

    “哦?收敛什么?”

    文府的主人自桌案间抬头,丢下笔扯着披在肩头的外衫懒洋洋地站起身:“以这种态度对待伤患,说不定我真会被你害到卧床。”

    愕然片刻,来人沉下脸寒声道:“反正对你而言,那群莺莺燕燕就是回春良药,你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了。”

    文清辉无奈地一摊手:“辜负了美人的期待,真是不好意思。”

    这句话立马让文清辉明白了什么叫“祸从口出”,对方重重往他伤口附近一拍,朱唇勾起优美的弧度:“若不是受人之托,我才懒得和别人一起挤你文府的大门。”

    “这是……”顾不得胸前传来的疼痛,文清辉握紧对方顺势按在他胸口的物件,变了脸色。

    躺在他手中的正是那把绛紫色的梳子,本应断裂的梳柄如今完好无损,只留下一道黑色的烧灼痕迹,手指抚过,可以摸到断口附近凹凸不平的表面,仿佛融化后又重新凝固的蜡液。

    “这是……如何修复的?”更重要的是,明明是她找回的东西,为何又交到他手中?

    “‘这梳子救了你一次,说不定有护身符的功效。作为谢礼,请你收下。’——这是托我传达的原话。”

    “谢礼么……”随手将梳子收入袖中,文清辉慢慢走回案前坐下,“殿下没事了吧?”

    他的友人故意道:“你说羽飞?她忙得很,听说昨日昏睡了很久,醒来便出了憩霞殿,今天一早又不在殿中,梳子和话都是羽飞身边的宫女转给我的。”

    可惜这番话没能起到预计的效果,文清辉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眼都没抬一下。

    轰隆隆,雪崩爆发——

    “文清辉,当初你是怎么撺掇我的?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问,想见她就自己去求见,这不都是你教我的么?如今你自己又是怎么做的?!”

    “还有,门外那副阵仗是怎么回事?宫中传说你的红颜知己已经从文府大门一直排到后花园了,我听了还不敢相信,谁知你真的——拈花惹草也要有个限度,招惹那么一大群是要怎样!何况你明明心系羽飞——”

    被吼了半天的某人轻笑一声,气定神闲地插话:“首先,我那些红颜知己只是来探个病而已,你何必如此在意?”

    “什么叫我在意——你那些混账孽缘早三百年就该断得干干净净了,你心里明明有了人,事到如今怎么还招惹别的女子?难道在你心里,羽飞也不过是一个红颜——”

    “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这个,和你这死心眼儿的家伙不一样,我可不会对哪位佳人另眼相待。”顶着雪崩的压力,文清辉否认得异常轻松。

    顿了一顿,他面向友人漠然道:“而羽飞,和你一样,她只是我的朋友,不会有别的了。”

    朋友,一个模糊了性别的暧昧身份。若以相识时间来分,朋友可以分作两类,认识久一些的称为故交,认识晚一些的,则是新友。通常而言,与故交的相处更加轻松,不过,也容易出现彼此太过熟悉而被对方用言语挤兑到无力反驳的状况,譬如此刻。

    青烟袅袅,掩去房中些许苦涩,美人放下香铲回到床畔盈盈坐下,绢扇轻摇,似笑非笑:“这两日在府里见到的怎么都是熟面孔?”

    传言中重伤在身的文府主人现下正闲适无比地半躺在床上,闻言无奈喟叹道:“终究年纪大了,得空时只想和故交说说闲话,无心结交新人了。”

    相识数年,浓霜自然知道文清辉的一二臭毛病,此人虽长期流连花丛,行事却极有分寸,哪些人碰得哪些人碰不得,自有一道底线,但凡对方动了真心,越了线,他便干净利落地抽手脱身,跟对方断得干干净净,绝不给人留下一点点念想的余地。其后,他都会收敛一阵子,只与她这样知根知底的“故交”往来。

    同样的情形一再发生,美人儿顿时领悟,眼波一睇,戏谑道:“大人这是又被哪里的桃花缠怕了不成?”

    当事人夸张地连连摇头:“浓霜取笑得早了,这次的桃花债,可连一撇都还没落笔呢。”

    柳眉一挑,满是不信:“尚未落笔,大人便已如此束手束脚?这回是哪家的姑娘,能有这般本事?”

    不等对方回应,外间响起小厮通报的声音:“老爷,鸣玄公子来访。”

    这个名号一入耳,美人儿顿时双眼发亮,秋波一横,对上身边那位“故交”。

    无愧于“故交”二字,对方四下一扫,视线指向边上一盘青翠欲滴的碧玉葡萄,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来客的脚步声抵达廊下,浓霜忍笑端起果盘,纤纤玉指捻了一颗葡萄送到伤员唇畔,压低声音道:“待会儿鸣玄大人若是被气到了,还要劳烦文大学士善后。”

    对方抓紧时间扯松了衣襟,瞥一眼门外,笑得恶意满满:“你放手去做便是。”

    能碰到志同道合的故交,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一、二、三,开始!

    于是,当访客步入里间时,冲入眼帘的就是一副以雕花床架为框、旖旎香艳、其乐融融的喂食画面。一方皓腕微露,玉指轻送,柔情蜜意,一方启唇咽下,衣襟半敞,慵懒闲适。两人自成一个世界,全然不受旁人打扰。

    预料之中的打扰如期爆发:“你、你们——这是专心养伤的样子吗?!”

    而预料之外的打扰在上一句怒吼的尾音彻底消散、床上一躺一坐的两个人慢条斯理地调转视线后才姗姗来迟。

    “清辉,你已经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