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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最初的愤慨已过去,多方势力借卢先生当街被杀各自着力以达到自家目的,谴责、申明满天飞,反而没人认真看管被抓的杀手。事到如今也只有卢小南还紧盯着凶手的证词,指望抓到未落网的头目,以将指使者的真面目公布于众。
他是这么想,然而事情并不如意。巡捕三天两头跟他讨烟抽,见没什么油水,懒洋洋的出工不出力,对他的要求推三阻四,推说不能性急,哪怕审问也要待伤好才能进行。
卢小南心知必定有人在背地里弄鬼,但家里没有可以出来说话的长者,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根本不在别人眼里,也只能自己多跑几次医院,努力利用差点被灭口的事激发凶手的同敌心。
这天中午他提着一盒点心又去医院,因为上午刚卖了家里的房子,手头宽裕许多,所以另外包了一些银元准备打点。谁知快走到病房门口,仍未见平常那个似睡未睡的巡捕,卢小南暗道不好,上前推开房门,果然里面空空如也。
“噢,那个人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当场死了。”护士告诉他。
“不可能!”卢小南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凶手身强力壮,怎么可能得急病。
护士知道他是谁,也颇为同情眼前的少年,可事情就是如此,她安抚地劝道,“杀人偿命,老天要收,谁也逃不过。”
“可是,可是……”卢小南说了两字,面颊发痒,他用手背一抹,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满面是泪。护士拿出手帕塞到他手里,看了看周围轻声说,“医生也说奇怪,但事已至此,还是算了。”她拍了拍少年的肩,“好好过日子,相信一切自有天意。”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卢小南抓着手帕,茫然站在原地,只觉身边人来人往,却无一人可以依靠。
明芝停下脚步,走进小店要了碗馄饨。从医院出来前她已换掉一应衣装,此刻便是标准的女学生模样,半旧不新的衣裙,白袜布鞋。
用手帕慢慢抹过筷子,她头也没抬,声音飘在齿间,“尽如君意,尚有何事?”
徐仲九仍是中式裤褂,毛茸茸的一层短发,跟跑腿的伙计似的。他叫了两个饼,就着热水便是一餐。
“跟我走。”
“去哪?”
“山里。”
“去了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了,“受训。”又补充道,“也可以工作,做后勤。”
“多谢。我不走。”
“由不得你。”
“是吗?”
视线一触,他带着几分森然,她却含着微微的笑意。他掉过头,突然想起顾先生取笑他的话,翅膀硬了管不住了,如今用在她身上也是恰当。
“我这一走,没有三年五年回不来,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他不想表功,然而不说不行,“别以为你现在本事大了,结交的人也多了,这摊浑水要不是我暗地替你兜住,前头那些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一桩桩一件件,虎视眈眈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谁不想捞肥肉,柿子选软的拣,她女流之辈想立足谈何容易,“顾先生不是可靠之人……”
明芝只是不语,他的怒气猛地直蹿,“不走也得走。”
视线相碰,她还是一派悠然,大有请他放马过去的肆无忌惮。
硬的不行来软的,“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她许久没有出声,正当他以为她今天不打算说话的时候开了口,“我在这里等你。”
“你不怕……”
她打断他的话,“不怕。”
“要是我不回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冷冷淡淡清清楚楚。语声刚落,明芝一把掀翻方桌,尖声叫道,“流氓!”
店堂里的人齐齐看过来,灶头上的老板擦了擦手,放下漏勺往外走。徐仲九没想到明芝会耍这招,虽是脸皮厚,也忍不住吃了一惊,汤汤水水淋得半条裤子湿了。他抬起眼,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慎重。
她没把他当爱人。
从手、脚,乃至于肩膀,她是摆开姿势随时可以捕食的猎豹。徐仲九相信,只要他一动手,她绝对会有应接的招数。
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好,好……”他一笑,退后半步,终是在众人的目光下跑了。
当晚,马家货仓发生聚众斗殴,等巡捕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散了,然则地上血迹斑斑,水冲不掉的腥气飘散在空中。问及伤者,一个个只说是无辜路人不幸被误伤,巡捕冷笑,警棍一挥,“统统带回去。”大鱼跑光了,捉点小鱼虾蟹充充场面也好。
明芝和宝生作为胜利的一方,早已撤退,两人跟没看见厅里团团转的陆芹似的,自顾自埋头大嚼。他俩一个背上被挂了一刀,一个挂彩更多,已有熟悉的伤科医师过来做了处理,痛是痛,可也算不上大事,没伤到筋骨,劳累半宵,肚子早饿了。
“怎么办?要是明天再来闹,我这边门还开不开?”陆芹沉不住气,“到底怎么回事,是什么人做的?”
宝生刚要说话,明芝的筷子在他手背轻轻一点,他会意继续埋头吃东西。
“怕什么。”明芝毫不在意。
“我怕什么!”陆芹气势汹汹在她面前坐下,“我托你找的顾先生,你倒好,自己揽了这个事!想钱也要有命拿,现在怎么办,你告诉我。”
明芝放下筷子,把碗推到旁边,“饱了。”她站起来,打量了一下陆芹,“你年纪也不小了,大晚上的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既然拿了钱,必定保你平安。”
陆芹不耐烦地说,“不止我的平安,我们开门做正当生意,经不起这种折腾。你给我拿个章程,否则我睡不着。”
“章程?”明芝活动了一下手腕,“谁敢动我的地盘我就打谁。”
那边宝生跟应声虫似的,“谁敢动我们的地盘我们就打谁。”
“要是谁还不识相,就送他上西天。”
宝生摇头晃脑,“送他上西天。”
这一大一小,陆芹好气复好笑,然则也是这两人,从接到传信到出手,十几个人顶住了几十个人,也不能说他们在放大话。得了这份保证,她倒是微微松了口气,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见得他们做不到。
然而话还是要放的,陆芹哼了声,“要是解决不了,别怪我不给面子,你们吃进去的得给我吐出来。我这边另有关系,你们两个小鬼给我省省吧。”明芝的目光扫过来,她全身僵了下,干巴巴地解释,“做生意讲能者居上,再说你们也犯不着赔上命,以后有的是赚钱的机会。”
明芝头都不回,连宝生也不吭声,她干笑了两声,自己找了个台阶,“我去睡了。”
宝生目送她背影,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完他轻声骂了声粗话,但骂完笑得更欢-姐姐没跟那个谁走,以后更不会走了。他脸上也受了点伤,笑的时候扯得生疼,可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算什么,他要和姐姐联手做事业。
这后半夜不好过,明芝背上被砍刀拉了半尺长一条口子,不算深,但血淋淋的挺吓人。医生厚厚洒了一层药面,躺着睡是不行了,她带了满脑袋的心事趴在床上。确实指望不上顾先生,他让人来传话,叫她退一步海阔天空,犯不着跟一帮粗人争强好胜。但明芝好不容易挤进去的脚,哪里肯缩回来。
为了应付明天的争斗,她摆下赏格,上海滩上卖苦力的青壮年都知道小吴老板那里有“活”,多多少少动了心,明知不定要拿命去换,仍然存了侥幸心理,白花花的现大洋啊。
也不知道药面是什么成分,辣得明芝没办法忽视伤口的存在。好在夜深人静,她用不着充英雄,从牙缝吐了口长气,还有徐仲九这个混蛋!马家的几处地头安生已久,突然闹腾起来,他绝对做了点什么。
可惜不能跟他面对面算账。一去三五年,也不知道彼此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想着明芝又觉得好笑,怎么他和她都成了亡命之徒,怪只怪他俩心黑,不愿意老老实实吃安稳饭。她侧过头轻轻哼了声,而且,他俩也不愿意在别人手下讨饭吃,以后各凭本事。
窗边蒙蒙亮的时候,明芝突然醒了。楼下宝生娘和娘姨已经起来,一个扫院子,一个开始烧早饭。明芝动了动脖子,感觉脸快睡扁了,但背上的伤口不痛了。她无声地伸张手指,想到一句老话,兵来将挡。
她倒要看看,现在的自己护不护得住到嘴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