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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仲九过的好日子,夜宵鸡汤海参,杏汁燕窝当点心,睡醒了吃吃了睡,补得神完气足。明芝见他天天蹲在家里,不由微微诧异,因为素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必定憋着大招在后头。但不管她明问旁敲,徐仲九只推疲累已久,如今能够守着她已是福气。
明芝听了一笑,并不当真,把刚刚剥的枇杷递给他。
徐仲九一身的棉布裤褂,头发剃得极短,青黝黝衬得眉眼更乌。他用舌头顶着枇杷在嘴里转来转去,腮帮也随之鼓起落下。
“怎么,不信?”
明芝洗过手,拿了毛巾擦干,又是一笑,抿了抿头发,换了双鞋。今天商会有事,她该出门了。
等她一走,徐仲九指挥佣人把藤椅搬到院里的凉篷下,舒舒服服躺下来,刚眯上眼又睁开。对着李阿冬,他招招手,“过来坐坐。”
李阿冬坐在小竹凳上,发现自己的腿太长,怎么放怎么别扭,活像乡下受气包小媳妇。
徐仲九看在眼里,连同李阿冬的衬衫卡其裤。他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哪里见过,这不就是小版的自己么。徐仲九从上到下打量李阿冬,总的来说不算辱没这身打扮,这孩子眉清目秀,白白净净,和宝生的五大三粗恰成强烈的对比。
他慈祥地笑了,“还做噩梦吗?”
李阿冬不明所以,但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徐仲九调皮地一笑,坐起半身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连你娘都已经忘了你那个死鬼爹。”李阿冬脸色大变,但徐仲九不放过他,仍然笑模笑样,“放火最好了,统统烧个精光,说出去还是他们自己不小心。你说,是吧?”
李阿冬一颤,手按在裤兜上。徐仲九眼明手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懒洋洋地躺下去,“年轻人,不要急。怕什么?你又不打算做圣人,别人打了你的脸,自然要打回去。”他打了个呵欠,“季明芝用人,又不看是不是孝子贤孙,就算她知道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现在做的不是杀人放火?”
李阿冬从家里出来时气不过放了把火,心下一直不安,后来才知道竟闯下大祸。风干物燥,那把火烧掉了祖屋,屋里的人一个也没逃出来。娘姨早就不过问前夫家的事,也从不和老家往来,因此到现在她没收到风声,也不曾起疑。久而久之李阿冬也不再担忧,谁会猜着是他干的呢。
然而终究是块心病,此刻听徐仲九侃侃而谈,他一时热一时冷,竟不知道如何才好。要是拔枪打死徐仲九,众目睽睽之下恐怕连码头都逃不到就会被抓回来;但不管不顾,恐怕徐仲九不放过他。
他又打了个寒颤,“你,想要什么?”
徐仲九坦然道,“心里藏着事多难受,我帮你排解排解,放下就好。”他闭上眼睛胡乱挥了挥手,一付困意难挡的样子。
过了会徐仲九鼻息均匀,居然真的睡着了。李阿冬胡思乱想,脸色忽青忽红,终究站起身悄然离开。
徐仲九睡到夕阳西下,期间谁也不敢打扰他,直到听见明芝的说话声,她回来了。
脚步声渐行渐近,他睁开眼,和对方的视线碰个正着。
卢小南。
他脑海中浮起眼前少年的姓名,暗暗一乐,看来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从睡到清醒只用数秒。
不大美妙的,卢小南不是手无寸铁,他拿着把上了□□的“三花口”。徐仲九射击训练课程成绩是优秀,他一眼认出这是比利时原厂生产的进口货,别看枪身薄,精度却高,显然它属于明芝。更糟的是她在他的教导下,早就学会把弹头开出十字缝隙口,一旦击中目标便会开花,几乎不留抢救的机会。
也许枪里没有子弹,但徐仲九觉得不容乐观。
明芝垂眼没看他,语声平淡,“人在这,你看着办。”
徐仲九苦笑,他是卢小南的杀父仇人。卢小南面容消瘦,指甲缝带着油墨,手掌还有旧年冻疮的痕迹,估计父亲去世后的日子不怎么好,明芝这是把他当礼物送出去了?
鱼在砧板。
一时无声。
好像很久。
卢小南摇摇头,掉转枪口扔还给明芝,“我不恨他。他也是可怜虫。”
明芝和徐仲九对视了一眼,后者无辜地看着她。她轻抬手扣下扳机,一声闷响,青枝绿叶飘飘散散落了他满身,拂了还有。
“吃饭了。”半道上冲出一个宝生娘。她扶徐仲九坐起,顺手拍掉他身上的落叶,嘀咕道,“有话好好说,在外头动刀动枪,家里就不必了嗳。”说话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明芝听到的音量。
明芝没有反应,“这是宝生娘,一会她安排你住下,和宝生、阿冬他俩在隔壁院子里。有什么需要,只管跟佣人说。”她看了看徐仲九,他还是一付楚楚可怜的受惊状。她忍不住笑了,坦坦然地说,“吃饭,我饿了。”
明芝用徐仲九的小命引动卢小南,把他招为手下。她不保证能帮他复仇,最终可以到哪一步看他自己,但事在人为,乱世里有枪有人闯出气候的可不少。
因为这意外的一出,徐仲九作天作地数天,气狠狠怪明芝谋杀亲夫。他委委屈屈地说,“一想起我就心口作痛,不用别人,你先要了我的命。”明芝被他揉搓得受不了,直想笑,“又没下手,你也会怕?”
徐仲九哼道,“怎么不会!你以为我不会死?!”
明芝不喜欢听到他说生道死,脸上却不露出,“请你吃饭算赔罪?”
两人商量了一会,穿戴好了出门吃饭。路上徐仲九又闹了一会,“你要那个小子干什么?”
明芝看中卢小南是读书种子,她现下花大洋供着几个文人在报上替自己歌功颂德,但及不上自家有一个的好。她含糊地开着玩笑,“养来当儿子,省得自己生。”
徐仲九目不转睛看着她,片刻后笑了,“好-这么大个儿子,我欢喜还来不及。你是想做顾先生?”明芝毫不犹豫地一摇头,“我为什么要学他!”
说笑间已经到了最繁华的地段,徐仲九东张西望之余看出许多新鲜,啧啧道,“可惜你不穿旗袍,否则肯定把外头那些比下去。”明芝也不爱听这个,她生平最窝囊便是打扮好装人偶的年岁,当下没听到似的只管开车。
徐仲九又想起顾国桓,“他怎么不来了?”
腿在人家身上,管得着吗,明芝又是无语。徐仲九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你亲生的娘生了个儿子,和你像不像?不不不,儿子像妈女儿像爸,我瞧你更像季先生多些,不像你娘。”
忍无可忍之际,徐仲九小心翼翼看着她问,“你不高兴?”
明芝一脚刹车,看他猛地向前一冲,窝着的火去了大半,“到了。”
人多的地方事多,冤家路窄,他们遇上了沈八小姐,或者说吴师长的十五姨太。
今非昔比,沈八小姐珠光宝气,老远的一阵香风,举起手指朝他俩娇滴滴的一声令下,“给我打!”
十几条大汉应声而出,还有几个抱着胳膊在后面。
租界里大庭广众不宜用枪,赢了没彩头,输了说不定实实足足挨顿打,仓促间徐仲九和明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撤!他俩奔回车上,打着火就是一脚油门冲出去。等脱离险境,两人不由得大笑,再狠的流氓也怕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