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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藩台便叫人到官医局里请张聋子张老爷前来看脉。张聋子立刻穿着衣帽,来到藩司衙门,先落官厅,手本传进;等到号房出来,说了一声“请”,方才跟着进去。走到宅门号房站住,便是执帖二爷领他进去。张聋子同这二爷,先陪着笑脸,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领到上房。何藩台从房里迎到外间,连说:“劳驾得很!——”张聋子见面先行官礼,请了一个安,便说:“宪太太欠安,卑职应得早来伺候。”何藩台当即让他坐下,把病源细细说了一遍。不多一刻,老妈出来相请。何藩台随让他同进房间。只见上面放着帐子。张聋子知道太太睡在床上,不便行礼,只说一句“请太太的安”。帐子里面也不则声,倒是何藩台同他客气了一句。他便侧着身子,在床面前一张凳子上坐下,叫老妈把太太的右手请了出来,放在三本书上,他却闭着眼,低着头,用三个指头按准寸、关、尺三步脉位,足足把了一刻钟的时候,一只把完,又把那一只左手换了出来,照样把了半天。然后叫老妈子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台恐怕老妈靠不住,点了个火,枭开帐子,让张聋子亲自来看。张聋子立刻站了起来,只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帐子放下,嘴里说:“冒了风不是顽的!”说完这句话,仍由何藩台陪着到外间开方子。张聋子说:“太太的病本来是郁怒伤肝,又闪了一点力,略略动了胎气。看来还不要紧。”于是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白术、子芩、川连、黑山栀之类。写好之后,递给了何藩台,嘴里说:“卑职不懂得甚么,总求大人指教。”何藩台接过,看了一遍,连说:“高明得很!——”又见方子后面另外注着一行小字,道是“委办官医局提调、江西试用通判张聪谨拟”十七个字。何藩台看过一笑,就交给跟班的拿折子赶紧去撮药。这里张聋子也就起身告辞。少停撮药的回来照方煎服。不到半个钟头,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了。何藩台方才放心。
只因这事是他兄弟闹的,太太虽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终不肯服软,这事情总得有个下场。到了第二天,何藩台便上院请了两天假,推说是感冒,其实是坐在家里生气。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气的越发火上加油,只好虚张声势,到签押房里,请师爷打禀帖给护院,替他告病;说:“我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这几年官,连个奴才还不如,我又何苦来呢!”那师爷不肯动笔,他还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写。师爷急了,只好同伺候签押房的二爷咬了个耳朵,叫他把合衙门的师爷,什么舅太爷、叔太爷,通通请来相劝。不消一刻,一齐来了。当下七嘴八舌,言来语去。起先何藩台咬定牙齿不答应。亏得一个舅太爷,一个叔太爷,两个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齐说:“这事情是老三不是,总得叫他来下个礼,赔个罪,才好消这口气。”何藩台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吗!”舅太爷道:“我舅舅的话他敢不听!”便拉了叔太爷,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门里管帐房的,虽说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时不免总有仰仗他的地方,所以见面之后,少不得还要拍马屁。当下舅太爷虽然当着何藩台说:“我舅舅的话他敢不听?”其实两个人到了帐房里来,一见三荷包,依旧是眉花眼笑,下气柔声。舅太爷拖长了嗓子,叫了一声“老贤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话似的,一句也说不出口。三荷包却已看出来意,便说:“不是说要告病吗?他拿这个压制我,我却不怕。等他告准了,我再同他算帐。”舅太爷道:“不是这们说。你们总是亲兄弟。现在不说别的,总算是你让他的。你帮着他这几多年,辛辛苦苦管了这个帐,替他外头张罗,他并不是不知道好歹,不过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点不高兴,彼此就顶撞起来。”三荷包道:“我顶撞他什么?如果是我先顶撞了他,该剐该杀,听凭他办。”舅太爷道:“我何曾派老贤甥的不是!不过他是个老大哥,你总看手足分上,拚着我这老脸,替你两人打个圆场,完了这桩事。”叔太爷也帮着如此说。他叔叔却不称他为“老贤侄”,比舅太爷还要恭敬,竟其口口声声的叫“三爷”。
三荷包听了,心想这事总要有个收篷,倘若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说,还有我的五百头,岂不白便宜了别人。想好主意,便对他舅舅、叔叔说道:“我做事不要瞒人。他若是有我兄弟在心上,这桩口舌是非原是为九江府起的。”便如此这般的,把卖缺一事,自头至尾,说了一遍。两人齐说:“那是我们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应了人家二千,我就同他讲和。倘若还要摆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应该分的家当,立刻算还了给我,我立刻滚蛋;叫他从今以后,也不要认我兄弟。”舅太爷道:“说那里话来!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上。你说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只准要二千,他敢不听!”说着,便同叔太爷一边一个,拉着三荷包到签押房来。
跟班的看见三老爷来了,连忙打帘子。当下舅太爷、叔太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个三荷包夹在中间。三荷包走进房门,只见一屋子的人都站起来招呼他,独有他哥还是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动。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气。亏得舅太爷老脸,说又说得出,做又做得出,一手拉着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台面前说:“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不了的事情,叫人家瞧着替你俩担心?我从昨天到如今,为着你俩没有好好的吃一顿饭,老三,你过来,你做兄弟的,说不得先走上去叫一声大哥。弟兄和和气气,这事不就完了吗。”三荷包此时虽是满肚皮的不愿意,也是没法,只得板着脸,硬着头,狠獗獗的叫了声“大哥”。何藩台还没答腔,舅老爷已经张开两撇黄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样,我的饭也吃的下了。”说到这里,何藩台正想当着众人发落他兄弟两句,好亮光自己的脸,忽见执帖门上来回:“新任玉山县王梦梅王大老爷禀辞、禀见。”这个人可巧是三荷包经手,拿过他一万二千块的一个大主顾,今天因要赴任,特来禀辞。何藩台见了手本,回心转念,想到这是自家兄弟的好处,不知不觉,那面上的气色就和平了许多。一面换了衣服出去,一面回头对三荷包道:“我要会客,你在这里陪陪诸位罢。”大家齐说:“好了,我们也要散了。”说着,舅太爷、叔太爷,同着众位师爷一哄而散。何藩台自己出来会客。
原来这位新挂牌的玉山县王梦梅,本是一个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里办过几个月厘局,不该应要钱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腾,有无数商人来省上控。牙厘局的总办立刻详院,将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质讯。后来查明是他不合纵容司、巡,任情需索。幸得宪恩高厚,只把司、巡办掉几个,又把他详院,记大过三次,停委一年,将此事敷衍过去。可巧何藩台署了藩司,约摸将交卸的一个月前头,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开山门,四方募化。又有个兄弟做了帮手,竭意招徕。只要不惜重赀,便尔有求必应。王梦梅晓得了这条门路,便转辗托人先请三荷包吃了两枱花酒。齐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借此为名,送了三四百两银子的寿礼,就在婊子家弄了一本戏,叫了几枱酒,聚集了一班狐群狗党,替三荷包庆了一天寿。这天直把三荷包乐得不可开交,就此与王梦梅做了一个知己。可巧前任玉山县因案撤省。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愿孝敬洋钱一万块,把他署理这缺。三荷包就进去替他说合。何藩台说他是停委的人,现在要破例委他,这个数还觉着嫌少。说来说去,又添了二千。王梦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银票。三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里说:“咱弟兄还要这个吗?”等到这句话说完,票子已到他怀里去了。
究竟这王梦梅只办过一趟厘局,而且未曾终局,半路撤回;回省之后,还还帐,应酬应酬,再贴补些与那替他当灾的巡丁、司事,就是钱再多些,到此也就有限了。此番买缺,幸亏得他有个钱庄上的朋友替他借了三千,他又弄到一个带肚子①的师爷,一个带肚子的二爷,每人三千,说明到任之后,一个管帐房,一个做稿案。三注共得九千,下余的四五千多是自己凑的。这日因为就要上任,前来禀辞,乃官样文章,不必细述。王梦梅辞过上司,别过同寅,带领家眷,与所有的幕友、家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将到玉山的头一天,先有红谕下去,便见本县书差前来迎接。王梦梅的意思,为着目下乃是收漕的时候,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谁知到的晚了,已有上灯时分,把他急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时就把印抢了过来。亏得钱谷上老夫子前来解劝,说:“今天天色已晚,就是有人来完钱粮漕米,也总要等到明天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好。”王梦梅听了他言,方始无话。却是这一夜不曾合眼。约摸有四更时分便已起身,怕的是误了天亮接印,把漕米钱粮被前任收了去。等到人齐,把他抬到衙门里去,那太阳已经在墙上了。拜印之后,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参堂,书差叩贺,照例公事,话休絮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