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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拉达将参案底稿取出,过道台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自从抚院起,一直到佐杂以及幕友、绅士、书吏、家丁人等,一共有二十多款,牵连到二百多人。一时也看不清楚,只好拿在手中,告辞回去,约明过日再送回信。出门上轿,并不及回公馆,一直上院,见了中丞,禀知一切,将底子呈上。刘中丞也不及细阅,单拣与自己关系的事,细细注目着了一回,其余只看一个大略。看罢,随手往桌上一撩,说道:“到底他们定个甚么意思?”过道台又把钦差意思想要二百万的话说了一遍。刘中丞道:“我情愿同他到京里打官司去!他要这许多,难道浙江的饭都被他一个吃完,就不留点给别人吗?他既会要钱,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暂且把他搁起来,不要理他。至于底下的化费,头两万银子,尚在情理之中,明天你到善后局去领就是了。”说完送客。过道台不得头脑,只得回家,幸喜“写了凭据的二万头,中丞已允,卸了我的干系。别事"见风使帆",再作道理”。
谁知一歇三天,拉达听听无信,只得自己过来拜访过道台,探听消息。过道台无奈,又把中丞的话说了。拉达赛如顶上打了一个闷雷似的,歇了半天,无精打彩而去。回到行辕,正钦差亦在那时眼巴巴的望信哩。拉达只得据实告诉。正钦差发了脾气,一定一个钱不要,吵着行文给巡抚,问他办的人怎么样了,立刻就要提审。这个风声一出,合省的官吓毛了。司、道上院商量办法。刘中丞道:“不要说只参得二十来款,就是再多些,既然开了盘子肯要钱,那事就好办了。现在查办的事,兄弟不必说,一省之主,样样都关到的,就是诸位也有一大半在内。这个兄弟都不着急,横竖有钱替我们说话,替我们弥补。但是要的少些,我们还好应酬;如今一开口就是二百万,我们答应了他,设或他没有替我们弄好,再被御史一参,又派上两个钦差,倒要我们二千万,难道亦应酬他吗?为今之计,只好搁起他们来。有甚么话,我同他几个一块儿到京里去讲。”
列位看官须知:刘中丞的意思,原想借着不理他,等他自己收篷,可以少拿几个。谁知钦差不认这笔帐,仍旧用他的“只拉弓,不放箭”的手段。众官一齐着急。刘中丞也知事情弄僵,但是面子上不能不做好汉,嘴里虽如此说,心上甚是盼望事情早了。藩、臬两司仰体宪意,面子上再三解劝,连称:“求大人息怒。——顾全大局要紧。钦差那边,就托过道台前去磋磨,能得少些,自然极好;倘若不能,由司里出去传谕他们被参的,这笔钱应得大众公认,断无要大人操心之理。”刘中丞道:“既然你们诸位胆子小,一定要如此办,我又何必从中阻挠,叫你们为难。如今让你们去办,办好办歹,统通与我无干。现在的世界,这个官还好做吗!等到事情一了,那个不告病的?”司、道一齐说道:“司里、职道见识有限,凡事总还求大人教训。”中丞也不答言。藩台又回道:“等司里下去通知过道,就好开议。听说钦差要紧回京,我们也乐得早了一天好一天。”刘中丞道:“你们斟酌去办罢。”于是司、道一齐退出。
当时藩台便亲自拜会过道台,把个担子统通交付了他,又把自己的事情再三相托。过道台听了非常之喜,立刻去关照拉达。拉达又禀知钦差。钦差巴不得事情有了挽回,登时应允,限五天之内禀复。拉达出来又说给过道台,说:“老师叫你赶紧去办。”等到过道台到家,官场早已得信,门口的轿子已经排满了。有些府、厅、州、县老爷们都落了门房;几个佐杂都朝着门政大爷作揖磕头,求他在大人跟前吹嘘。其时巡抚檄调的都已到齐,也有撤任的,也有撤差的,有的已交首县看管,自己不能来,只好托了人来说情的。所以这天自下午到半夜,过道台公馆里一直没有断客;而且有些人见不到,第二天起早再来的。真正合了古人一句话,叫作“臣门如市”。还有些接连来了好几天,过道台不见他,弄的没法,只好托了别位道台写信代为说项。又过上两天,外省的电报信也打来了,连信连电报,足足积了一尺多高。这两天过道台请假,不上院,也不到局里办公,专门清理此事。趁空便去同拉达商量。他的人虽忠厚,要钱的本事是有的。譬如钦差要这人八万,拉达传话出来,必说十万,过道台同人家讲,必说十二万,他俩已经各有二万好赚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一连闹了几天,钦差限期已到,拉达来讨回信。他说:“头绪纷繁,断非一时能了,务托代求展限数天。”拉达回去,钦差应允。这几日把个过道台忙的昼夜不宁,茶饭无定。有的应得硬做,有的应得软商,面子上全是他一个,暗里却是拉达,又添了副钦差的一个心腹,两人作主。
正是光阴似箭,又过了好几天,过道台这里大致方才就绪。有些拿得出钱的,早已放心胆大,晓得可以无事;就是得点处分,也不过风流罪过,不至于挂误功名。撤差的就可得差,撤任的还可回任。这都是拉达所说,由过道台传话出来的。至于那些拿不出钱的人,钦差自然不肯拿他放松,他自己也预备参官问罪。到了期满的这一天,大家早已死心塌地的了。
大致停当,拉达回过正钦差,来的时候如何办法。正钦差早把打好的主意告诉了副钦差。副钦差的官虽然比正钦差小些,然而论起科分来,他入翰林比正钦差早十年,的的确确是位老前辈。做京官的最讲究这个。他面子上虽然处处让正钦差在前头,然而正钦差遇事还得同他商量,不敢僭越一点,恐怕他摆出老前辈的架子来,那是大干物议的。且说这副钦差连日看见拉达鬼鬼祟祟的到正钦差屋里回话,他便赶过来听,等到他来了,师生二人又不说了,因此心上大为疑惑,便向正钦差发话道:“怎么这些随员当中,只有拉某人会办事?”正钦差支吾道:“不过为他还活动些,二来人头也熟。”副钦差道:“事情太多,怕他一个人忙不了,我明天再派一个人帮他去办。公事大家都得做,还好分彼此吗?”正钦差不便驳他,只得答应着,说:“如此甚好。”这派的却就是他的心腹。因此内里有了他二人作主。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单说正、副两钦差晓得大致已妥,便传谕随员们,把不出钱的人,甚么候补知县、佐贰太爷们,以及绅士、书吏,提了几十个到钦差行辕,叫这些随员老爷们逐日分班问案。有该用刑的地方,丝豪不徇情面,该打的打,该收监的收监,好遮掩人家的耳目。如此者又有七八天。等到这边的人证问齐,那边过道台经手的银子也就送到了。正、副两位钦差,一面督率随员,查照原参各款,分别清理。那个应该开脱,那个应该参办,虽早有成竹在胸,只因头绪纷繁,断非一二天所能了事,因此又拟议了七八天,方才定案。等到案定之后,他二人的赃款也就分完了。面子上虽然一样,毕竟正钦差有两位门生帮忙,自然要多沾光些;副钦差要钱的心虽亦难免,幸亏他素以道学自命,面子上总要做得十二分清廉,而且拿不着人家的破绽,也只得罢手。公事完毕,方才出门拜客,便是将军请,巡抚请,学台请,司、道公请。又逛了两天西湖,接连忙了几日,却也不得空闲。
一日,副钦差坐在行辕内,忽然巡捕官上来回,说是府学老师禀见。副钦差一看名字,幸亏记得这老师不是别人,乃是老太爷当年北闱①中举一个乡榜同年。老太爷中的第九名,这老师中的第八名。副钦差是幼秉庭训,由老太爷自己手里教大的。老太爷发解之后,就把这科的文章,从第一名起,一直顶到第十八名,所有的闱墨,统通教儿子念熟,还说:“应试正宗,莫妙于此!”后来老太爷会试多次,始终没有会上,在家里教教馆,遂以举人而终。等到副钦差服满应试,年纪不过二十岁。头场首艺,全亏套了这位老年伯的墨卷调头,居然也中乡魁。次年连捷中进士,钦点主事,签分吏部;吏部人少,容易补缺。后又考取御史,传补到班。过了几年,升给事中,由给事中内转九卿。从中进士至今,不上二三十年,就做到副宪,也算得是一帆风顺了。是年这位做杭州府学的老师的老年伯,年纪已有七十多岁,甚是龙钟得很。每逢书院月课点名,抚台见了他,必定问他高寿,还说:“像你这一把年纪,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后来又叫本府传出话来,叫他自己告病,免得等到年下甄别折内,对不住,就要送他的终了。因此这位老师两手常常捏着一把汗。想要告病,无奈膝下有五个儿子,有两个尚未成婚,十个女儿嫁掉四个,第五个今年也有三十多岁。如此儿女一大群,一告病就绝了指望。深悔当年不该养这许多儿女。倘若不告病,抚宪大人已经有过话,如不见机,将来名登白简,更将此半世虚名,付诸东洋大海。想来想去,除了终日淌眼泪之外,无一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