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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到得院上,会着各位司、道大人,上过手本,随蒙传见。见了署院,一齐爬在地下磕头贺节。等到磕完了头,黄三溜子正要爬起来的时候,不料右边有他一个同班,一只脚不留心,踏住了黄三溜子的蟒袍,黄三溜子起来的匆忙,也是一个不当心,被衣服一顿,身子一歪。究竟两夜未睡,人是虚的,一个斤斗,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连那个人也栽倒了。署院看见,连说:“怎么样了?——”他俩困在地下,羞的面孔绯红,挣扎着爬起来。刚起得一半,不料黄三溜子跌的时候势头太猛,竟把怀里的筹码从大襟里滑了出来,滑在外褂子里头,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起先但听得声音响,还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连说:“你们两位,有甚么东西掉在地下,还不拾起来?——”一面说,一面招呼巡捕帮着去拾。黄三溜子毕竟自己虚心,连忙又往地下一蹲,用两只马蹄袖在地毯上乱掳。幸亏筹码滑出来的不多,检了起来,不便再望怀里来塞,只得握在手中。掸掸衣服,跟着各位司、道大人归座。却不料地下还有抵得一百两银子的一根大筹码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黄三溜子瞧着实在难过,又不敢再去拾,只是脸上一阵阵发红。其实署院已经看见,也晓得是黄三溜子这宝贝带来的。署院生平顶恨的是赌,意思想要发作两句,转念一想,隐忍着不响。齐巧那根筹码被巡捕看见,走上去拾了起来,袖了出去。署院也装做没事人一样。等到送客之后,署院问巡捕把那根筹码要了来,封在信里,叫先前替黄三溜子过付的那个人仍旧送还了他。传谕他:“下次不可如此,再要这样,本院就不能回护他了,叫他各人自己心上放明白些。”
黄三溜子这日下得院来,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手里捏着一把汗,便无精打彩的,一直回到自己公馆,不到双二爷家赌钱了。双二爷等他不来,便叫管家来请他。他便打发当差的同了双二爷的管家到双家把帐算清,说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改天再过来。此时大众已晓得他今天上院跌出筹码之事,官场上传为笑话,他不肯再来,一定是脸上害臊,因此也不再来勉强他。过了一天,黄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札,并附还筹码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愤。恐怕以后不妥,又托原经手替他送了三千银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说署院大人赏收了,然后把心放下,照旧当差不题。
且说刘大侉子自从吃胡镜孙的丸药,三个月下来,烟瘾居然挡住,但是脸色发青,好像病过一场似的。且有天不吃丸药,竟比烟瘾上来的时候还难过。刘大侉子便去请教胡镜孙。胡镜孙道:“大人要戒的是烟,只要烟戒掉就是了,别的卑职亦不能管。”刘大侉子见他说得有理,难以驳他,只好请医生自去医治。不在话下。但是他自从到省以来,署院一直没有给他好嘴脸,差使更不消说得。后来署院见他面色碧青,便说他嗜好太深,难期振作。每见一面,一定要唠唠叨叨的申饬一次,还说什么是“我认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父执的应该替他教训才是。”刘大侉子被他弄得走头无路,便去找藩台,托藩台替他想法子,说:“照这种样儿,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过了。”藩台说:“他同兄弟不对,兄弟说的话未必听。我劝老兄忍耐几时,再作道理。”
刘大侉子无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宪幕,见的什面多了,很有随机应变的工夫。听了外甥的话,闭目养神了半天,一声也不响,想了一想,说道:“他时常教训你,都是些甚么话?”刘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吗?”刘大侉子道:“不过会过几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道:“有了。道学朋友,只有拿着他的法子治他,所谓"君子可欺以方",只有这一功他还受。”又说什么“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大侉子忙问:“是用甚么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嘱咐一番。刘大侉子将信将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可做到那里,说到那里。
到了第二天又去禀见。他是一个没有差使的黑道台,抚台原可以不见他的,只因他脾气好说话,署院把他训饬惯了,好借着他发落别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传见。这日见面坐定之后,署院闲谈了几句,便渐渐的说到他身上来,先问他:“现在的烟瘾比起从前又大得多少?”他回道:“职道现在戒烟,已经有好两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里哼的一声。他又回道:“职道自从吃了胡镜孙胡令"贫弱戒烟善会"里的丸药,倒很见效。”署院道:“抽与不抽,我也不来问你。你自己拿把镜子照照你的脸,随便给谁看,说你不吃烟,谁能相信。当初你们老太爷我是见过的,他并不抽烟。怎么到你老兄手里,好样子不学,倒弄上了这个?真正我替你们老太爷呕气!”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声不响,只顾拿着马蹄袖擦眼泪。署院又道:“出来做官,说甚么显亲扬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人丢脸,就算得孝子了。”
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训,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各位司、道大人见都为诧异,一齐替他捏着一把汗。谁知署院并不见怪,停了一回,朝他说道:“我教导你的几句话并不是坏话,用不着哭啊。”刘大侉子擦了一擦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说道,“职道何尝不知道大人的教训都是好话。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想起从前职道父亲在日也常是拿这话教训职道;如今职道父亲病故已经多年,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一来恨自己不长进,二来感念职道父亲去世的早。听了大人的话,不觉有感于中,屡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仪。今天实实在在熬不住了!”说完了话,立起身来,爬在地下朝着署院磕了三个头,长跪不起。署院赶紧下座拉他。众官亦一起站立。署院道:“这从那里说起!有话起来说。”刘大侉子哭着回道:“大人教训的话,都同职道父亲的话一样。总怪职道不长进,职道该死!求大人今天就参掉职道的官,了好替职道消点罪孽,就是职道父亲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说完了这两句,便从头上把自己大帽子抓了下来,亲自动手,把个二品顶戴旋了下来,嘴里说道:“职道把这个官交还了大人。大人是职道父执一辈子的人,职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样。职道情愿不做官,跟着大人,伺候大人,可以常常听大人的教训。将来磨练出来,或者还可以做得一个人,不至于辱没先人,便是职道的万幸了。”说完了,直挺挺的跪着。
署院一定要他起,众官又帮着相劝,他只是不肯起,嘴里又说道:“总得大人答应了职道,职道方才起来。”署院道:“你果然能听我话,想做好人,我还要保举你鼓励别人,何必一定要参你的官呢?”说着,便叫巡捕过来,替他把顶子旋好,仍旧合在头上。署院又亲自拉了他一把。刘大侉子见署院如此赏脸,便趁势又替署院磕了三个头,然后起立归坐。署院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就不失其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烟一桩事,好好一个人,生生的被烟困住,以后还能做什么事业呢!”说到这里,回转头去一看,见商务局老总也在坐,便同他说道:“从前你们所说那个姓胡的办的那个戒烟善会,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商务局老总道:“他的丸药外头倒很销,而且分会也不少。”署院道:“销场虽好,不足为凭。你们只要看这位刘大哥脸的颜色,怎么越吃越难看呢?不要丸药里搀了甚么东西害人罢?”商务局老总道:“职道也问过胡令,据称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遗方。既然刘道吃了不好,等职道下去查访查访,果然不好,就撤去前头给的告示,勒令停办,免得害人。”署院道:“正该如此。”说完送客。
刘大侉子下来仍旧去找娘舅。娘舅问他怎么样,刘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道:“此计已行,以后包你上院,永远不会再碰钉子。但是想他的差使还不在里头,等我慢慢的再替你想个法子,包你得一个顶好的事情。”刘大侉子一定要请教。娘舅发急道:“你别性急!早则十天,迟则半月,总给你颜色看就是了。怎么性急到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刘大侉子见娘舅动气,只好无言而罢。